“吴放龙,带小娃儿下来吃饭。”外祖父见饭菜摆上桌,便站到阳沟边上,对二楼阳台处喊小儿子。
猪杀好,现下不杀生了,小娃娃下来没有大问题。
“妈,”吴放龙走进屋里来,“爸喊吃饭了,我等哈给你把饭端上来。”
“要得。”女人声音有气无力应着。
沉檀还在跟棉裤做斗争,吴放龙走过去帮她把裤子提起来,带着她下楼去。
一楼堂屋里人不多。
桌上就外祖父和杀猪匠两人坐在主位,这位子一般是曾外祖母来坐的,不过她年事已高,就没惊动她。
邻家男人坐在背对屋门口的地方,此外还有几个出了力的村上青壮,在两边坐着。
妇人是不上桌的,倒不是说没资格。
因为男人们好喝酒,她们不愿意在桌上。
酒喝多了的男人嘴里跑马,少不得拿女人开玩笑。
当然,有沉檀外祖父在桌上,会好一点,他更愿意吹嘘那些书上的道理,倒不像别的村夫那般粗鄙。
可惜大多妇人不识字,所以这些道理,她们也不爱听。
索性躲在厨房里,上完菜后,便等着洗碗。
要是饿了,就端着饭去桌上夹两筷子菜,蹲阳沟边上吃。
再说,哪里就那么饿,饿死鬼投胎也不至于就差这一顿。
吴放龙带着沉檀下来的时候,桌上人刚动筷子。
小男孩子大家都知道,这是沉檀外祖父的小儿子,便是杀猪匠没见过,看二人面相,也能猜到。
但后边还跟着两来岁的小女娃,生的塌鼻子小眼睛的,完全不似沉檀外祖父那般挺括,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关系。
“这是你孙女啊?”杀猪匠猜测。
见杀猪匠询问,桌上别的村人也都望了过来。
他们有过年刚回来的,不记得这小女娃是谁。
也有平日见过沉檀,但没过细问,同样不清楚二人关系。
所有人目光突然盯着沉檀,这叫她有些莫名的惊恐。
小小眼睛里,写满了迷茫和害怕。
下意识的,她往吴放龙身后躲。
就像小草面对狂风,自然寻求大树的庇护。
在她心里,吴放龙就是哥哥一样的存在。
“外孙女,外孙女,是外孙女。”外祖父喝了口老白干,酒水留在灰白胡须上,随着他说话,和唇须一起抖动。
外祖父回答完,别的人都不再好奇,又吃着喝着,互相吹嘘起来。
主要吹嘘的对象,当然是杀猪匠和外祖父。
按理说,应该由邻家男人起头比较合适,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习惯低头默默干事,所以只低头吭哧吭哧刨碗里的饭。
“老哥牛啊!一上午杀六头猪儿,估计张飞也就是这个水平了。”村上一个懒汉子起了头。
他平日不干实事,就知道到处蹭饭,像这种杀年猪的好伙食,他少不得要来蹭的。
大家沾亲带故,平素不让进屋吃饭那是合理,但这种重大日子,人来了还推出去,那不是亲戚间能干的事情了。
再说,这种人虽然不干事,说起话来还满嘴跑火车,靠他出力气不行,活跃气氛还是不错的。
这不,他开个头来,席间气氛就起来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话里话外,语气不知道有多活络。
叫个外人来看,谁不得夸句热闹!
没人管两个小孩,吴放龙便自己去找地方盛饭。
沉檀还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位置,仿佛被定了身。
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
哪怕大人早将她的存在遗忘。
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外孙女那个‘外’字是什么意思。
很多事情,决定它的,往往都是不经意的小细节。
外祖父可能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并没有刻意去强调是孙女还是外孙女。
但沉檀对这个画面,对这句回答,就是念念不忘很多年。
“把碗端到。”吴放龙给她拿塑料小碗盛了点饭,让她端着去吃饭。
桌上有很多好菜,大部分沉檀都没见过,它们散发着油腻的香气。
“要吃啥子?”当然是外祖父帮忙夹菜,小孩子可以上桌,不过桌上没有那么多位置罢了。
“海椒炒肉丝,胡萝卜……”吴放龙报他认识的菜名,外祖父都夹到他碗里,有些他不说的,外祖父觉得好吃的,比如猪肝、猪心,也一并给他夹了。
哪有父亲会不偏爱小儿子的。
只是不明目张胆而已。
“坐我这里来。”席上有男人起身,准备让吴放龙坐着吃饭,也不是真心要让位,就是假客气,显出自己对孩子宠爱来,给主人家面子。
外祖父当然不可能真叫客人让位。
再没教养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他把脸一板,胡子一抖一抖,装出真生气的样子来,说:“细娃儿又不喝酒,你喊他坐着吃啥子,你个人(方言,自己的意思)吃你的。”
“不喝酒要学撒,哪有男人不喝酒哩嘛?”客人还劝。
“要学也不是今天学!”外祖父真生气了,他是不反对孩子喝点酒的,譬方说他的三个女儿,都是会喝酒的。
适当喝酒有益于活络筋血,没有坏处。
但那也分时候,这种大人吃席的场合,哪能叫小孩子做主角呢?
杀猪匠还在这坐着呢!
“端走去旁边吃。”外祖父直接把吴放龙喊走,又要站起来劝客人。
客人见外祖父起身,连忙坐下,真要主人家端着酒杯走过来,那真是在做客了。
沉檀端着碗,走出了屋门。
门外还是艳阳天,只是不知怎么,阳光忽然变成阴翳,云层里,开始飘起了白雪。
沉檀就在这薄薄白雪中,又越过去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