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宫门，喜悦就被阴霾的夜色破坏殆尽。清冷的月色给寂静的甬道增添说不清的诡异，使得钱贵女行色匆匆之际，根本无暇、也不敢去探究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危险。而清妧似乎也感染了这份慌乱，下意识地攥紧了钱贵女的手。
感觉到清妧的手冰凉且有些发抖，钱贵女用她那厚实的手掌，把清妧的手整个儿攥在手心里，竭力安慰道：“公主不要害怕，不远了，鸾宫马上就要到了！”说着，声音中掩饰不住深深的悲凉了，“公主放心，鸾宫里什么也没有的。你看张娘娘都在里面住了三年了，这不是也没有什么事嘛。”
“嗯！”清妧使劲儿点了点头，幼年时和张皇后在一起的情形，历历在目。她那无瑕的杏眸，便含了泪水，“我知道，母后是好人，便是有不好的东西，也不会害她的。”
不会害她，那她怎么就在鸾宫了呢？清妧觉得这话连自己都不能信，泪水顺着少女月光般皎洁的脸庞滑下，在黑暗中闪出银白的光。
钱贵女心头一酸，手上用了力，捏紧了清妧的手，脚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黑暗被甩在了身后，而她们却走进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凭着记忆，钱贵女终于站在了鸾宫那朱红色的大门前。从外表看，这鸾宫和其他宫殿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的红墙明瓦，一样的朱门画梁。可是一直以来居住在这里的，被整个后宫遗弃的女人们，却早已把它变成了一座冤气沉沉、鬼影幢幢的幽宫了。
伸手推开鸾宫沉重的大门，钱贵女招呼清妧和自己一起进去。虽然知道鸾宫内住着的是那个明媚柔顺、艳冠后宫的张皇后，是自己曾经亲亲热热叫了五年“母后”的女子，但是鸾宫阴森的氛围，还是让清妧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颤。
“公主，小心点儿！”钱贵女轻声地嘱咐道。尽管不是第一次偷偷来鸾宫看望张废后了，可是带着小公主前来，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如果不是张废后让人带信去……只是不知道张废后如此急着要见小公主，却是为了什么？
钱贵女皱了皱眉头，然后轻声唤道：“迎香，迎香，娘娘呢？”
“哧”的一声，是打火石的声音，随即，黑暗中跳起了一束火苗，于是一掬烛光便洒满了殿内。钱贵女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了一下，便嗔道：“迎香，你做什么呢？怎么也不点个蜡烛。难道是蜡烛没了，那你也该跟我说一声才是啊。”
迎香做了个悄声的动作，然后凑近钱贵女说道：“不是我不点蜡烛，是娘娘不让点，她说要这样静静地坐一会儿。”
钱贵女在空荡荡的殿内寻找了半天，才算找到一个看起来比较干净且没有坏的绣墩，于是用手掸了掸，招呼清妧先坐下了，然后才问道：“娘娘呢？可在里面？小公主过来了，我们进去瞧瞧罢。”
迎香道：“今日太医院的大人们来过了，瞧了娘娘的病，说是郁悒在心，气血不顺。又兼着鸾宫阴湿，竟是落下了大病了呢。刚才坐了一会儿，有些头晕，就睡下了。”
“还有太医院的人来给娘娘看病么，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真好！”钱贵女长松了口气，随即看看清妧，又愁道：“只是娘娘睡着，这可如何是好，小公主也不能在这里待久了啊。不知娘娘几时搬去长宁宫，若是还待得几日，我们明日再来。”
迎香道：“就是这事儿也怪，太后娘娘的懿旨，让太医院的大人给娘娘诊过脉就搬过去。可是方才太医们才走，皇后娘娘那里的翠英过来说，长宁宫还没有收拾好，炕也没有烧起来，取暖的银霜碳也没有取了来，还有些被衾也来不及翻晒，怕冷了娘娘，让过几日再搬。我就奇怪了，这长宁宫再不好，难道还是鸾宫好不成？嬷嬷看看这床，看看这暖炕，可有一丝儿的热气。今晚看来又要下一夜的雪了，还不知道怎么捱过去呢！”
钱贵女暗自叹了口气，那皇后娘娘方氏自持聪慧过人、举止大方，当年曾和张娘娘一起献茶于皇帝面前，令帝后生隙，先皇后陈娘娘因此死于非命。不想后来被选为皇后的，竟然是张氏，而不是方娘娘。
从那时起，这方娘娘就把张娘娘当了眼中钉。听说太后娘娘下旨让张娘娘迁出鸾宫，她明里没法阻止，暗里刁难一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张氏已成废后，她也如愿以偿住进了坤宁宫，依旧这样不能释怀，未免小家子气了。
因此安慰迎香：“你这丫头，这么些年也捱过来了，哪有一个晚上反而捱不过去的？也罢，明日你们要是还不搬，我着人送些银霜碳来，倒是正理儿。”
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道：“这怎么使得，小公主的份例原就不多，还要靠着嬷嬷眼错不见地盯着，才能不落下地送过去，怎么好再匀给我们呢？”
钱贵女笑笑：“无妨，如今娘娘也有了份例了，等你们的送过来了，再还给我们也是一样的。”
钱贵女和迎香说话时，清妧只顾打量着这个宫人嘴里的禁地。却见四处红漆剥落，幔帐褪色，一副残破的模样。窗棂上的窗纱更是灰暗不堪，不要说不能与坤宁宫的华丽相比，就是自己所居的琪瑞殿，好像也比这里洁净齐整些罢。
清妧的泪水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探身拉了钱贵女的手，说道：“嬷嬷，我想去看看母后。她睡着也没事儿，我就是想看看她，看她……可还好！”
“好，好！娘娘会好的！”钱贵女忙抬手去拭清妧腮边的泪水，“傻公主，不能哭的，一会儿娘娘见了你落泪，她又该伤心了不是？”
清妧点点头，站起身来，正要催着钱贵女进去，就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问道：“迎香，你在跟谁说话？”
迎香慌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说道：“回娘娘话，是钱嬷嬷带着小公主来了，见娘娘睡着，不敢惊扰。”
里面的动静大了起来，然后听见张朝颜不满的声音：“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懂事了。我睡着，你不会叫我么？小公主是什么人啊，能等在这里吗？你还不快些扶我起来了。”
迎香慌忙走了进去了，钱贵女拉着清妧，也跟了进去。
迎香已经上前揭开了幔帐，然后清妧就呆在那里，没法动身了。烛光中，她看见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陌生得令人害怕的脸，瘦削、苍白、枯槁，她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张脸了，这张脸，让她想起的是母后临终时的惨白和凄楚。
“母后！”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声音就哽住了。
可是这一声母后，却让张朝颜枯竭的双眸中，顿时润泽盈眶：“小公主，妧儿，你还记得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