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西,村子就越荒凉。
树木越来越乱,草丛越来越高,失修的老房子越来越多,路边不时能看见一两条野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些阴沉。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走出了村子。
她忽然看到了一片小树林,树丛里隐约露出灰黑的屋顶。
她立即加快了脚步。
那就是外婆家,以前周围只有几棵小树,现在却变成了一片树林。
还没有看到房子,许多的回忆就涌上了心头。
外婆很唠叨,也很迷信,节俭到了小气的地步,几乎任何东西都不舍得扔,连用过的塑料袋都要叠整齐了堆好,她总是忙个不停,其实都是瞎忙,把东边的东西挪到西边,再把西边的东西挪到东边。那时欣怡就质疑过她这种毫无用处的劳动,外婆总是笑眯眯地说:
“这世上没有有用无用,只有开心不开心,我瞎忙活一阵就觉得自己很开心,所以就让我忙吧。人就活一根筷子那么长,如果再不开心,就跟没活一样。”
她隐约能明白外婆的想法,外婆似乎是在这些琐事和小东西上找到了某种自欺欺人式的幸福,但无论什么样的幸福,都是幸福。
外婆一生都在贯彻她这套开心哲学,她从不管欣怡学习,只要欣怡自己开心就好。她不肯跟妈妈去城里,因为不开心。她生了病也不去医院,还是因为不开心。
在欣怡的记忆里,外婆似乎还是蛮开心的。外婆去世的时候,她没能回来,也不知道临终前外婆是不是开心。
她走进树林,看到一座几乎已经坍塌的房子,门歪到了一边,房梁凹陷得像个马鞍,墙壁裂了好几道可怕的大口子,院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野草丛里露出钉着木板的窗子和紧闭的房门。门口那棵大槐树,只剩下了一个树桩。
曾经那么亲切的地方,现在却变得如此阴森破败。墙角还堆着些旧家具,已经朽烂得不像样子了,那是外婆以前放在那里的,现在外婆已经不在了。
她的泪水蓦然又涌上了眼眶。
人为什么会死啊?
欣怡擦了擦眼泪,敲了敲门,大声说:
“你好,请问有人吗?”
没有任何回答。
欣怡又喊了几声,仍然没有回应。
也许熊老太不在家?
欣怡推开大门,走进院子里。
整个院子都覆盖着灰黑的阴影,到处都是又密又高的荒草,欣怡觉得自己简直像走在森林里。
以前的院子似乎没有这么大,一般应该是现实比回忆中更小啊。
有什么东西,忽然抓住了她的脚。
她一低头,看到一个盘子那么大的蟾蜍,正踏踏实实地趴在她脚上。
她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好容易才把脚拔出来。那只蟾蜍似乎也不介意,慢慢爬进了草丛深处。
这种地步也能住人吗?
如果不是外婆家的老房子,她绝对不敢再向前走了。她咬着牙,分开草丛,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房门。
房门上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灰白干燥的木质,就像得了可怕的皮肤病。
“请问有人吗?”她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她轻轻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她掩着鼻子向内看去。
她看到的几乎不是人的住处,而是一个野兽的巢穴。黑暗中满是破布、旧家具、生锈的工具、动物的骨头,还有很多洋娃娃。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娃娃,布娃娃、傀儡娃娃、塑料娃娃、手办娃娃、泥娃娃……甚至还有一个等身硅胶娃娃,不计其数的娃娃,缺胳膊少腿,满身污秽,微笑着,哭泣着,仿佛无数的尸体。
她哆嗦了一下。
这个熊婆婆不正常,不正常!
她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但想到子轩留下的东西,还是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在房子外面的时候,她觉得这里很小,但是走进去之后,她觉得这里很大,大到深不见底。
室内能见度很低,她借着那几缕昏黄的光,在黑暗中摸索着,每当碰到什么东西,都惊得浑身颤抖。
无数的娃娃,无数亮闪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
周围似乎越来越黑,那黑暗仿佛是活的,在游弋着,喘息着,在向她缓缓逼近。
她越来越害怕,刚要逃出去。
背后 “吱嘎”一声,门被关上了。
她浑身上下的血都仿佛结了冰,然后她就发现身旁竟然有一个人。
一线白光照在那人的脸上,但她只看见乱草似的灰发。她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却撞到了另一个人。
她回头一看,一双大眼睛正呆呆地看着她,她几乎惊叫出声,仔细看却是个硅胶娃娃。
“你回来干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嘶哑尖锐,就像玻璃碴子在刮着黑板。
她根本不敢说话,想开门逃走,却根本找不到门在哪里。
“你已经拿走了我的一切,你还要什么!”
那个人尖叫着站了起来,如同一道巨浪在黑暗中倒卷而上,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那真的是人吗?
她瑟瑟发抖,动弹不得。
“你还要什么!”
黑暗里伸出一双干枯的大手,漆黑尖锐的指甲如同恶狼的爪子,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头颅。
她只想赶快晕过去,意识却清醒得要命,清醒地感觉到那冰冷粗糙的大爪子在抚摸着自己的头,抓着自己的肩膀。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一片光涌了进来。
那巨人急忙抬起手挡住自己的眼。光里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欣怡的身子一轻,顺着那缕光,被拖出去,落到了院子里。
面前是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是余子涵。
余子涵拖着她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狂奔。
直到跑出院子,她才敢回头,院子里站着个异常高大的老女人,裹着块破烂的黑布,灰白的长发遮着整个脸,举着一双干枯的大手,发出一声声恶鬼似的嚎叫:
“滚!滚!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们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躺到了草地上。
过了好久,她才坐起来,看到余子涵竟然在笑。
“你笑什么!我都快吓死了!”欣怡气得真想抽他一耳光。
“没事,没事。我跟村里的人打听过了,其实她只是脑子不太好,并没有真的伤害过谁。”
“你不知道,我都要吓死了!”
“没事,没事的。”
余子涵抬起手,似乎想要安慰她。手在半空中停了一霎,最终只是落在草地上。
“子轩的宝物如果真的在她手里,我该怎么办啊!”欣怡懊恼地说。
“不要紧,村里人说她也不是一直这样,有时也很清醒,还是蛮讲道理的。我们下次给她买点东西,找她好好商量一下就行了。”
“我真的不想再看见她了!”
“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哦……”
欣怡转过了目光。
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杂着一簇簇艳丽的野花,一阵阵微凉的风吹过,无数的野草起起伏伏,仿佛一个个流向远方的波浪。
他们看着野花、远山、大海和渐渐坠落的夕阳,没有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她哼了一首歌,歌词已经记不清了。
“你什么时候回月泉?”她问。
“明天。”
“哦……”
“不过,我可以晚走一天。我总要帮你完成重要的心愿啊。”
她把手伸到风中,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风吹着她苍白修长的手,指甲在夕阳中变成了透明的。
“不,他不是子轩,尽管很像。”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