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血液在南城的人民南路上缓缓流淌,女播音冰冷的声音在薄琪耳边一遍遍回响:下午五点,我市发生了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车祸,薄家长子薄清远被路过的大货车撞倒,不幸当场死亡…
薄琪头痛欲裂,拼命想从这个事实中挣脱出来,于是奋力向前奔跑,可耳边萦绕着的仍旧是父亲挥之不去的“原谅我吧”...
梦中画面一转,薄琪来到另一条稍微拥挤的街道,看着苏墨从对街那辆价值上百万的保时捷911上下来,行人不断从她眼前掠过,薄琪眼底慢慢酸涩…
周身寒凉,似有冷空气来袭,薄琪紧了紧双臂,抬头一看似有雨水滴落。
画面又是一转,只见大雨滂沱,薄琪只身跪在门前,众人将她围成一团训斥怒骂…
各种嘈杂的声音不断向薄琪袭来,不孝,任性,不知廉耻,不自量力…薄琪眉头紧紧蹙着,伸出双臂抱紧自己,似要融入那个正在不断接纳雨水和泪水的大地。而任由她如何努力地低下头躬下身,仍能感受到那股似要搅穿脑子的痛苦。
疼,梦里的薄琪只觉得胸口似要撕裂的疼,整个人不断蜷缩,一双手紧紧握住捂在胸口,却怎么都无法从梦境中挣脱开来。
“我错了…”薄琪眼窝里积满泪水,痛苦地呻吟出声,也是这一声,及时将她从梦境中解脱了出来。
醒过来的薄琪仍在不断呜咽,压抑的声音在布达佩斯的小公寓里响起。
这是今年以来第十四个噩梦,而她如今已在离南城数千公里的布达佩斯待了五年。
其实也不全是梦,这些都是曾真实发生在薄琪生命里的事。
淡然起身的薄琪走到浴室洗漱,她已经习惯和这些梦境,或者说和这些带给她真实痛苦的回忆共存。
就在薄琪以为这一生都会流浪在外时,回归的时刻悄然来临。
五年前,二十岁的薄琪刚进公司不久,恰逢公司急需人手到布达佩斯管理麻料的采购事务,不假思索地大胆请缨,如今这边的业务不再需要人手,她也就应要求今天一早回国。
五年前的她只身一人离开青城,正如那不久前只身一人逃离南城那一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
那一年的她,她经历了生命中最预料不到的巨大变故,或者说现在这场人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她只能被迫走入了这场自我实现的逃离。
当年薄琪的父亲,薄清远为了阻止薄琪去见当时的男友苏墨,也是薄琪迄今为止唯一爱过的人,在家门前的拐角处被一辆大货车撞倒当场死亡。
后知后觉的薄琪回到家门,不仅面对着数不清的责备,也再没能迈进那些曾属于自己的温情与织缠。
对的,薄琪被赶出了家门,也可以说是赶出了南城。
迫不得已,薄琪只留给苏墨一句“分手吧”就消失匿迹。
不过这一切苏墨不知情,当年苦寻薄琪无果后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正等着薄琪踏入他千辛万苦编织的计谋。
“哒,哒,哒”有节奏的高跟鞋声,在空旷的李斯特费伦茨机场的候机厅响起。
薄琪纤细的小腿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精致的小脸上粉黛未施,微卷的长发即将及腰,随着走动慢慢飘摇。
她面容冷清,丝毫不见昨晚的心乱如麻,迎着穿堂的风,徐徐而来,微低着头兀自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啊,不好意思。”
薄琪一时没注意,就与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连忙退了几步,低下头道了个歉,许久没听到对方出声,薄琪方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入眼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只见他一手插兜,一手拎着电脑,戴着一副遮了大半张脸的大墨镜,墨镜下的神情不明,只是嘴角挂着一抹令人猜不透的笑容。
自方才他就一直紧盯着薄琪,这碰撞显然也是有意,在看到薄琪抬头后,更是肆无忌惮地紧盯着薄琪的眼眸,再不急不慢的吐出三个字。
“不客气。”
薄琪此时完全没认出面前这人的声音,只是看着此人的身形,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加上这抹不合时宜的笑容,薄琪不免心生疑惑,却也没有再开口,躬了个身就往前走,完全没意识到她的人生又将会迎来一场怎样的巨变。
薄琪一侧开苏墨,苏墨方才扯开的嘴角瞬间收住,随着薄琪的身影转过身,眼底一股戾气闪过,再抬起腿不紧不慢跟上薄琪的脚步。
苏墨刻意与薄琪保持一段距离,不过视线一直越过人群,牢牢将薄琪的身影保持在视野之内,为了策划这一场戏剧性的重逢,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薄琪浑然不知身后的一切,就座后,眼角一瞥看到身边的位子也有人落了座,随即微抬头,一下便认出了是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虽说男人穿着刻板的西装,那股气宇轩昂并没有就此掩盖,反而更显得身型优越,不仅身型,墨镜下的脸庞猜想也是精致如画,毕竟有着这精致的下颌角,挺拔的鼻梁···
薄琪的视线慢慢在苏墨脸上横扫,突然心脏‘咯噔’一下,旋即将头转回。
眼前的这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和他挺像的···
苏墨自出现,看似摆弄自己的行李,墨镜后的余光却不时瞥向薄琪,自然将这些反应尽数收入眼底。
方才对于薄琪没当场将他认出来这一事,苏墨还有一丝不悦,不过就此情形来看,薄琪似乎已经想起不少,苏墨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又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本就没有褶皱的西装,长腿交叠好不放松。
反观薄琪,此时正将双臂撑在扶手上,一双手指紧紧的绞着,长发遮住侧边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紧张,接连对着面前的椅背深呼吸了几次,并在心中不断感慨,旁边这人···真的…和苏墨太像了,怀疑着又快速地瞥了苏墨一眼。
苏墨升起一丝狩猎的乐趣,在看到薄琪的手撑在扶手上后,不动声色地也将手臂搁到扶手上去。
两人之间那根扶手本就细长,两只手搁在上面,不免偶尔产生碰撞。
几次之后,薄琪想了想就要将手移开,可就在薄琪要将手移开时,苏墨不动声色地将薄琪的手拽入手心。
薄琪一惊,立马将手抽回。
苏墨像是预料到薄琪的动作,与此同时加大力度。
薄琪没能将手抽回,条件反射去看面前的男子,随后又立马将头掉转回去,真的···太像了!薄琪在心中感叹,这唇角,这鼻尖···
不会真的是他吧,薄琪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在意识到手仍被苏墨拽着之后,薄琪收住感叹,又使了使劲。
不过眼前这人像是猜透薄琪的反应,薄琪一使劲他也使劲,薄琪动作一停他也放松下来,颇有紧咬不放的架势。
两人如此一推一拉,僵持了好久,薄琪还是没能将手抽回。
薄琪渐渐愠怒,坐立不安,随后直接侧身怒目而视身旁若无其事的男子,双手用力扯回的同时大喊了一声:“放手。”
苏墨置若罔闻,握着薄琪的手腕慢慢往上,再一手抓住薄琪柔若无骨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起来。
这一来薄琪更加愤怒,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她!想着薄琪两只手同时使劲,势要将手夺回,脚也没停歇,一抬就踹向苏墨的裤脚。
苏墨毫无反应,依旧淡然的目视前方,薄琪这点力度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过稍稍加大力度,薄琪就毫无还手之力。
薄琪气急败坏,又喊了一声‘放手’,同时挣扎着起身。
这一声分贝不小,前后排的旅客都将视线转了过来。
乘务员察觉到动静,立马走过来对薄琪说道:“女士,飞机正在准备起飞,请不要离开座位。”
薄琪看着乘务员认真的神情,只好收敛怒意,乖乖坐好,好在乘务员来的时候,旁边的苏墨也识相地将她的手松开。
薄琪扭动着被抓红的手腕,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怒意与埋怨,不断对旁边的登徒子腹诽。
乘务员离开后,苏墨缓缓将头转向薄琪,隔着墨镜平静地与薄琪带着怒意的双目对视。
方才薄琪看到的大多都是侧面,只是觉得有几分相似,如今苏墨将脸转过来,薄琪看清这墨镜下的下半张脸时,方才的怀疑一下子就得到了确认,就是他!就是苏墨!
苏墨知道薄琪已经认出自己,于是就在薄琪的惊诧里,慢慢摘下墨镜,对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薄琪轻轻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这一声好久不见,听着没有多少情绪,可只有苏墨知道,这可是辗转了一千多个染着怨恨的日日夜夜。
薄琪望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五味杂陈,她怎么也料不到,五年未见的人,还未踏上国土就遇上了,还是在布达佩斯回去的航班上,难道他这些年也在布达佩斯?薄琪生出许多疑问,可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他们之间,实属有些复杂。
“看来是认出我来了,我的前女友。”苏墨将‘前女友’这三个字咬得极重,嘴角同时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这一声‘前女友’,一下子将薄琪带回过去。
薄琪的目光瞬间呆滞了不少,痴痴地望着眼前这张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脸,他变了许多,和梦中有稍许不同,脸上的稚气已经完全褪去,连带以往最具标志性的阳光似乎也消失了。
眼前的人越发的英俊,但与她之间却不出意外地带着厚重的疏离。
他们曾在一起,但已经分手了,在很久之前,想到这,薄琪的眼神转而变得有些暗淡,收回视线轻轻问道:“你怎么在这?”
苏墨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薄琪,细细地看着,不落下她脸上的一寸肌肤,和照片上一样,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以前那副未着粉黛的模样,皮肤细腻,嘴角微翘,小巧而精致的鼻子坚挺着,就连眼睫毛也是根根分明。
看着看着,苏墨嘴角夹着嘲讽,伸出手就要摸向这动人却饱含无情的脸庞,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薄琪的绝情了。
苏墨伸过来的手,让薄琪有些晃神,但还是一把抓住苏墨的手,目光复杂。
她无比清楚他们之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这是一道牵扯着生死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苏墨收回眼底的情绪,继而凉凉的看了薄琪一眼,一个反手就再次将薄琪的手拽到手里,淡淡地回了一句“路过。”
苏墨拽到薄琪手的那个瞬间,薄琪犹如惊雷劈中,比起刚才不知道苏墨的身份时挣扎得更加剧烈,另一只手也死死的拽着苏墨的手臂,拼命想将手抽回,甚至连眼眶都变得有些发红。
那架势,犹如苏墨的手像是从地狱伸出来,正试图将她带回万劫不复。
苏墨不理会薄琪的情绪变化,甚至有些残忍地欣赏着薄琪发红的眼眶,加大力度让薄琪动弹不得。
两双眼神在空中碰撞,薄琪眼底掠过一丝悲伤,就连深藏的爱而不得都在此刻表露无遗。
不过苏墨的眼神刺醒了薄琪,薄琪又是猛力一拽,知道用蛮力挣脱不开后,慢慢收起所有情绪,佯装无畏,再抬起头直视苏墨,漂亮的眸子里染上漠意,不客气地说道:“你当我是傻子吗?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是路过?”
“不然呢?”苏墨猛地靠近薄琪,眼底带着狠戾。
两人的脸离得十分的近,四目相对,彼此在瞳孔里留下倒影,就连呼吸,都喷洒到了彼此的脸上,留下一片温热。
薄琪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她总不能非常坚定地说,苏墨就是因为她出现在这里。
“你以为人人都能记清五年前的事吗?”苏墨眼底狠戾褪去,不带任何情绪淡淡开口,随后松开薄琪,坐回到位子上,若无其事地整理起略微有褶皱的衬衣。
薄琪瘫坐回座位上,手慢慢收回,缓缓抚上有红痕的左手手腕。
苏墨说得轻巧,可在这一句,一下子点破了薄琪所有强行梦境化的幻想。
薄琪往身后一靠,让椅背承受了自己所有的重量,回忆开始像潮水般,不顾后果的,一波又一波拍打着她的心灵。
可能苏墨忘了,可薄琪记得十分清楚,甚至在记忆反复更新覆盖之下越发清晰,薄琪轻轻闭上了眼,在回忆里视死如归。
她记得他送她的十六首诗,纸张上的每一个字至今都能倒背如流;她记得他牵着她穿过的每一条影影绰绰的路,记得那些时刻的斜阳与月明星稀;当然还记得分手那天的错愕与仓促,那条道路上雨水冲刷不掉的血迹,还有那夜雨滴的重量,这些年的对影自怜···
所有的事情,开始慢慢地在记忆中苏醒,薄琪嘴角牵出一抹苦涩,她还是没能躲过。不管逃得多远,逃得多久,只要一句话一个场景,就能再次将她带回七年前,六年前还有五年前···
薄琪慢慢睁开眼,看向身旁的苏墨,眼底夹着细密的数不清的悲痛,视线慢慢扫过苏墨的脸,最后落在苏墨偶尔轻颤的眼睫毛上。
回不去了…从那一场意外起,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飞机在黑夜中慢慢前进,机舱里的灯开始关闭,所有乘客都慢慢进了梦乡,薄琪也渐渐收回视线,轻轻磕上了眼。
在薄琪的视线离开之后,苏墨方才克制的眼眸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底又是浓重的戾气。
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他来往两趟,为的就是方才那一刻,在薄琪最不以为意时出现在她面前。
侧过头,苏墨盯着薄琪的脸,怨恨一丝丝浮现,眼前这张如此美好的脸庞,任谁都看不出来在两年甜蜜的恋爱之后,只留下短短三字‘分手吧’她就消失匿迹,留他一人在这五年里不断迷失,翻遍这几座城市里她所有的足迹。
当初苏墨以为薄琪在青城,只身离家到青城创立了“沉吟网络公司”,只为揪出薄琪问一个理由,不想她早已远走布达佩斯,苏墨无奈决定扎根于此,心想总能等到她踏上国土的那一天。
得益于苏墨从小就拥有异于他人的商业天赋,“沉吟”没两年就开始上市,随之不断在同行中崭露头角,除此之外,他的名下还囊括其他五花八门的产业,更是被誉为青城年轻人自主创业的典范。
如今,既然是薄琪主动走入这一场精心设置好的局,那就别怪他手下无情,苏墨不掩乖张,薄琪肯定做梦都想不到,他准备了怎样的戏码。
一路上,薄琪和苏墨各怀心事,心照不宣没再有任何交谈。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缓缓降落,原本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都恢复了精神,望着地面,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薄琪睁开眼后,扫了苏墨几下,又收回视线静静地望着窗外,待人群开始走动后才慢慢收拾,在看到苏墨从座位上站起身时,薄琪下意识伸出手想喊住苏墨。
苏墨充耳不闻,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就下了飞机。
薄琪伸出的手慢慢收回,眼底满是庆幸,又扯出一抹释怀的笑容,心想这样也好,不再有关联也好,只要他过得好,以前就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