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一年，十月十四，庚午日。
宜，出行、嫁娶、动土、安葬。
忌，移徙、分居、造床、做灶。
邺州北怀国，夜北城牧仁殿内。
云江寒身披白狐大氅，靠在王座上，听完了高台下头发花白的老者的叙述，“所以……国师是来向我请辞的？”
北怀国的国师姬无相，从乌羽的双袖中伸出双手，面对着云江寒毕恭毕敬的行了拱手之礼，“世子，姬某当初来到这北怀国，便一心是要解邺州之难，如今结盟已成，岂能尸位素餐，这一虚职就归还给世子。”
云江寒没有回话，而是站起身走到火盆前搓着双手。
牧仁殿高阔的木窗上都塞着棉条，却依然能够听见殿外北风的呼号声，像是有人在拉着破旧的风箱，一拉一推，一推一拉，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听起来直叫人心情烦闷。
不过去年的这个时候，邺州的大半部地区早已经是白雪皑皑，但时至今日夜北城都未曾下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所以这番光景倒是给了不少邺州人在这片黑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希望。
火盆中炭火的暖光映在云江寒的右半边脸上，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国师千里迢迢从帝都来到邺州，救万民于水火，这番恩情北怀国人铭记于心。而如今功成而身退，这种胸怀令人钦佩，不过……”
铜盆里跳动的火苗一瞬间熄灭了，左都尉张伯雄推门而入，不顾殿前侍卫的阻拦，大步流星地走进牧仁殿，活像是一只吐着白色鼻息的熊瞎子。
云江寒脸色一变，也可能是消失的火光让他刀削般的面颊更显得寒凉，但作为父亲最为得力的心腹之一，云江寒对于这位莽撞的左都尉，也是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张伯雄丝毫没有将台下的姬无相放在眼里，而是径直地走到云江寒的面前，但他再过莽撞也不会忘了行君臣之礼。之后，张伯雄单手护住嘴巴，在云江寒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姬无相将双手插回袖子里，也不心急，如同一座雕像般原地直挺挺地站着，耐心地等待着世子的答复，偌大的牧仁殿内便只剩下窗外无尽的风声。
云江寒听完张博雄的汇报脸上阴晴不定，低眉思索了一番，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先退下。于是，左都尉张伯雄便怎么进来的，又怎么退了出去。
可这一切都逃不过台下姬无相的那对深邃的双眸。
等见到张伯雄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时，云江寒负手而立，继续说道：“既然先生去意已决，江寒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心中尚有疑虑，还望先生指点。”
“世子但说无妨。”这位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的老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都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其心中城府乃是万人不及。
可这副嘴脸在云江寒的眼中，却令他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厌恶之感。
“那江寒也就直言不讳了。”说着，云江寒缓缓走下高台，踩在漆黑的石阶上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无论是北上结盟，还是玟州一事皆是先生出谋划策，亲力亲为。一个是青州草原部落，一个是玟州旧族遗老，先生之人脉非一般人所能及。只是江寒有一事不解，为何您明知林氏家族与我北怀国云氏素有积怨，还要向我父王进言，命一个草原的丫头只身前往？”
随着一步步从高台走下，云江寒的右手也从身后放到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之上，北怀国的世子，向来是剑不离身的。
姬无相刚想开口，云江寒没有给他留下余地，继续说道：“在这之后，先生又派出影尘暗卫屠戮林氏旧族，不仅借邺州之名将玟州林氏斩草除根，又利用阿古金娜的特殊身份让北怀国的世子欠了您一个大大的人情。”
云江寒此时已经走到了姬无相的侧身，左手拍了两下老人的肩膀，“江寒倒是有些愚钝了，既然棋局已经铺好，先生这执子之人为何要在此刻弃手呢？”
“呵呵呵，世子果真是天下无双啊。”姬无相笑着，却没有转过头来，而是依旧望着正前方高台上的王座，“不错！玟州一事的确是姬某一心策划，世子一语中的。不过这两件事好像对于北怀国来讲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吧，而至于这棋局……敢问世子，您的棋盘在何处呢？”
姬无相倒也爽快，对玟州一事供认不讳。可同样的，他也没有给云江寒回话的空余，目视前方接着说道：“是这牧仁殿？是这北怀国？还是那远在天边的大昇朝堂？”
云江寒放下左手继续向前踱步，而此刻偌大的牧仁殿内，只剩下这一老一少、一黑一白的二人，背对而立。
“如果姬某没有算错，南下的国主不日便可到达中州帝都，万里之余，只身而赴，那国主的棋盘又在何处呢？”
“噌”的一声，寒光闪过玄色的窗帷，长剑“令月”从身后架在了姬无相的脖子上。
光亮的刀身，锋利的刀刃，只要云江寒稍微动一下手腕，这姬无相便会人头落地。
“先生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云江寒握剑的手很稳，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没有那么的稳重。
“世子！”姬无相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指着高台王座后的虎皮地图，“这幅《神洲舆图》我想国主早就烂熟于心了，身为一国之主，他的背后有着千千万万的子民，这盘棋国主输不得，世子也输不得，而这牧仁殿外的邺州子民，也输不得。”
云江寒听完姬无相的话，闭上了双眼，许久的沉默后长剑收回了剑鞘之中，“所以，先生之意呢？”
姬无相转过身，又向着身后的云江寒鞠了一躬，“影尘建立的初衷，是为了帝王扫清隐疾，而如今的帝王早已不是当初的周氏。大厦将倾，我们这些猢狲也要为自己寻求出路，而在姬某的身后，也有着万千的教徒，我也要为了这些人做着打算。国主既然能为自己的子民，为了世子做这个当头的先锋，那姬某也愿意助国主一臂之力。”
云江寒没想到姬无相会做这样的回答，“先生是说……你也要前去帝都？”
姬无相微微一笑，“自然，天底下皆知我姬无相乃是北怀国的国师，若想回到帝都，还望世子能配合姬某，发下一纸通文。至于这缘由嘛……世子心中已有定夺。”
云江寒看着姬无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姬无相指的是什么。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不过都是背后千丝万缕的人心对弈……
历史
天佑十一年，十月十七日，邺州北怀国通告天下。
国师姬无相私通蛮夷，无视大昇历法，免去官职，驱逐出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