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紫禁城全然失去了白日里的辉煌宏伟,开始变得狰狞起来,那些白日里的雕梁画栋,一到夜间,便幻化成了巨大的黑影,杵立在清冷的月色中。飘摇的枝条却仿佛给这些巨大的黑影添了不尽的活力,在黑夜中窥视着什么,或者说,在酝酿着什么。
西北面的鸾宫,尤其幽静,连那夜夜巡视在各宫之间的晃晃悠悠的灯笼,也从不在那里出现,只有月儿,一视同仁地将清辉洒落。
通往鸾宫的甬道上,突然出现了两个纤细的身影。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可以辨出,是两个穿着紫色宫装的女子。
一个宫女有些胆怯的声音:“惜莲姐姐,一定要今晚去传旨么?明日一早前来不行么?前两日陶真人还说,鸾宫怨气极盛,这早晚过去,还真是叫人害怕啊。”
明日一早,明日一早万一太后娘娘又改了主意了呢?被叫做惜莲的宫女捏了捏攥在手里的黄绢,这可是她和少卿两个,好容易才求来的懿旨。只有这道懿旨,才能让张废后脱离这阴气森森的鸾宫。而只有张废后离开了鸾宫,彦卿才能放心,不是吗?
因此惜莲坚定地一点头:“是的,务必今晚去传旨。那张娘娘在鸾宫之中,忧思难消,抑郁寡欢,可谓是度日如年。如今好容易太后娘娘松了口,许她迁出鸾宫。早一些告诉她,也好稍解她的愁绪不是吗?好玉景,不要嫌烦,鸾宫马上就到了。一会儿你要是害怕,就等在外面好了,我进去就可以了。”
玉景情不自禁地捏了捏衣襟,呐呐道:“那姐姐不怕么?”
有什么可怕的?和少卿在一起,还愁没有冤魂看吗?因此惜莲微微一笑:“玉景妹妹怕的是什么?就算鸾宫果真有冤魂游鬼,那也都是些和我们一样苦命的人。远离了爹娘,回不得家乡,只好飘零在这鸾宫之中。也就是可怜得很了,哪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玉景却是泠泠地打了寒战:“姐姐说得固然不错,只是冷不丁见了,我还是不能不害怕。一会儿还是姐姐一个人进去罢,我在外头等着姐姐就好了。”
惜莲转头看看玉景,果然见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拽着自己的衣衫,紧紧靠着自己,警惕着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倒不觉好笑起来,于是加快了脚步。谁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其实只有连鬼都不怕的人,才做得出亏心事呢,就譬如……
惜莲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转眼却看见鸾宫就在眼前,于是上前一步推开了鸾宫的门。沉闷的门轴的摩擦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扑棱棱的夜鸟让玉景惊惧地停下了脚步,怯怯地说道:“我就在这里等姐姐罢,姐姐快些出来才是。”
惜莲点点头,见玉景抖抖索索的样子,也不便问她要灯笼,自己摸黑走进了宫殿之中。
鸾宫的规模并不小于其他宫殿,也许在早些年,这里住的也是哪一位有身份受宠爱的娘娘。只是如今却破败得很了,即便在月色之中,也依稀能看见庭院中的杂草,房檐上的残雕。相伴着一灯如豆,显得那样的荒芜而凄凉。
惜莲轻咳了一声,里面传出了胆怯却警惕的问话声:“是谁?”
“慈仁宫宫女惜莲,特来传太后娘娘懿旨。”惜莲的声音温和而宁静,还带着些许的欢喜,似乎希望能给这死气沉沉的宫殿,增添几分活力。
里面沉寂了片刻,就听见一个苍老而凄楚的声音:“迎香,开门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话音刚落,惜莲便听到里面有了一些衣衫的窸窣声,接着,便看见有烛光慢慢地移了出来。不多时,一双人影出现在了惜莲的面前,然后一前一后,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罪妇张氏接旨!”
声音空洞而了无生气,惜莲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眼光落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身上,久久难以回神。这就是那个以容颜娇媚艳冠后宫的女人么?这就是彦卿日夜思恋、难以忘怀的女人么?不是说她肤如凝脂、貌比春花吗?不是说她青丝如云、明眸善睐吗?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青白的脸色,瘦削的双颊,发髻虽然依旧纹丝不乱,可却是枯燥得让人心酸。看不到她那双曾经魅惑众生的明眸,只感到她单薄的双颊,已经被岁月的冷酷,洗净了明艳,只留下沧桑的痕迹。一如干涸的枯井,再没有滟潋的波光,在御花园的和风中,轻轻荡漾。
就在这瞬间,惜莲对她的所有的怨忿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了,鼻尖一酸,泪水竟是潸然而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展开懿旨,掩饰地念道:“着张氏即日起迁出鸾宫,前往长宁宫居住,赐随身宫婢四人,其余奴婢并一应膳食,按列配给。并着太医院去人诊治,药方交司药监取药煎熬。”
张朝颜那已经枯竭不再明丽的双眸中,竟渐渐地生出了些许光泽。候惜莲宣完旨,谢恩起身,她放开了迎香扶着她的手臂,而是一把抓住了惜莲的手,迫不及待地问道:“请问姐姐,太后娘娘怎么会想起我来了?将我迁出鸾宫去,是谁的主意?”
惜莲暗想,谁的主意,你希望是谁的主意呢?我若是告诉你,是我的主意,你可愿信了?心里这样想,可是看着张朝颜一脸的期待,倒也不忍驳她,只得淡淡答道:“既然是娘娘的懿旨,那自然便是娘娘的主意了。”
说着,想起少卿的嘱咐,便瞥了张朝颜身边的宫人一眼。张朝颜见惜莲欲言又止,眼光却瞟向身边的宫人,马上明白了什么,便嘱咐道:“迎香,你去里面找找,可有热水,倒一杯来给姐姐喝。难为姐姐这么冷的天,还要半夜里跑来传太后娘娘的懿旨。”
迎香答应了一声,扶张朝颜在窗下的木榻上坐了,自己跑进里面去。
左右无人,惜莲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枚同心结,递到张朝颜面前,问道:“娘娘可认得此物?”
张朝颜惊呆了,她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东西呢?被选入宫之前,她把它放在一个锦盒里,送给了彦卿。同时放进去的,还有她的心愿“今生已过矣,愿结来生缘”。
就是这句话,让彦卿在她进宫的第二年,匆匆赶来京城,冒险进宫,只为见她一面。可是见是见着了,却已是“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他在宫中滞留了整整一年,每日里起早贪黑,给御花园中那些新建的亭台楼阁描画着彩绘,同时也把对她的思念和牵挂,用他的画笔细细地留在宫中每一处的壁画上。说是那画儿便是他的魂,人不能陪她,魂儿也要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