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庆亲王偷鸡蚀米 热血汉慷慨陈词
宗维孝和宋公望见汉声满有把握喜形于色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道:“你真有办法?”汉声道:“我抓了庆王的总管贾福关在花园里,他说能有办法出去,我们先搬银子吧。”说着一手拿烛,一手端了箱内库银子走了转去,宗维孝、宋公望也各端了一箱银子出来,到了书房跟蓝惠英一说,大家非常高兴,白兰她们更是欢喜得又笑又跳——野马滩这下可不愁粮饷了!
汉声跑到花园边的小屋,把贾福弄醒了,告诉他谢柱堂和两个监库贼都已拿住,长白真人也打跑了,官兵捕快就要进庄,问他怎么办?”贾福哀求道:“苏公子千万救小人一救,回到庆王府或是到了官厅小人就没命了。”汉声道:“你受了伤怎么跑得出去?再说官兵捕快中许多人都认识你,你躲也躲不过啊!”贾福道:“那秘室有个暗门可以通到一条僻静的山谷里,苏公子只要把小人带到秘室,小人就可以逃出去了。汉声道:“念你有悔改之意,就成全你吧,以后可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贾福指天誓日,满口答应,说只要能逃出去,就隐姓埋名,远走天涯。汉声不愿耽误时间,搀起他就走,到达书房时,宗维孝他们已把内库的十五箱银子都搬到了书房里面,留着白兰等四个侍女看守,大家又回到秘室里来。
贾福在汉声的搀扶下,走到秘室,叫大家搬开庆王的财宝箱子,指着靠墙的一块地方道:“这里有暗道通出去。”说着,俯下身子,用手扫开尘土,地上露出一个手指大的圆孔,贾福用手指伸进圆孔一勾,揭开一块二尺多宽三尺来长的厚木板,下面是一条黑洞洞的地道。贾福跪在地上向众人磕头道:“苏公子,各位英雄,小人自知罪该万死,蒙苏公子救了小人性命,小人永世不忘,只求各位赏小人几天吃的,把小人留在这里,小人过几天能走动了,自去逃生,一辈子感谢各位的大恩大德!”
汉声道:“要是捕快们寻到这里怎么办?”贾福道:“各位把财宝搬走后,把这门扭动机关关了,然后隔远一点,用什么东西一顶门,门口就有一块大石头落下来把门堵死,苏公子到总机房把总机关毁了,这门也就几天之内都打不开了。”
众人一听大喜,出到外面,叫青荷、白兰她们去找食物,宗维孝找来十几个麻袋,商量好:由宗维孝和蓝惠英带着四个侍女从秘室出去;秘室内由汉声他们在外面关死;宋公望从外面去山谷里接应,对张宏和狄云鹏、王刚等只说宗维孝夫妇早出庄去了。
不一会,白兰找了一大把蜡烛,青荷提了一麻袋吃的,红梅提了一大壶水,大家返回秘室,汉声叮嘱蓝惠英她们小心,又告诫了贾福几句,和艾珍、宋公望出来,按相反的方向扭动门旁的玉字,把秘室关了。汉声叫大家远远退开,用剑往门上用力一点,迅速跃开一丈多远,人刚落地,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蜡烛都被气浪冲熄了,重新点燃蜡烛看时,一方巨大的岩石已把秘石门严严地堵住。宋公望一伸舌头道:“好险!刚才若是冒冒失失一推,可就砸成肉饼子了。”
三人回到书房,关好地道,把内库银子搬到总机房里,把总机关砸了,关了暗门,叫艾珍在书房休息等候,汉声和宋公望赶到前面开门迎张宏、王刚、狄云鹏等进庄。
此时天边已露曙光,守门的庄丁早已逃开了,只有一群恶狗不知死活围了上来,被汉声、宋公望剑挑刀劈,杀死一大片,剩下的夹着尾巴逃走了。汉声打开庄门,见兵丁捕快都围坐在火边打瞌睡,张宏、王刚和狄云鹏正焦虑不安地在议论,见汉声、宋公望出来,一齐跳起来迎接,汉声老远就叫道:“诸位请进庄吧!里面全收拾妥啦!”
王刚等大喜过望,忙叫醒兵丁捕快,汉声道:“只要派些老成一点的人进去提人抬银子就行了。”王刚和狄云鹏都是老公事,一提头就会意,知道他们只能捕捉盗库贼和起赃,庆王的庄院是不能骚扰的,就点了一部分兵丁捕快进庄。宋公望说有事要先走一步,告辞走了,汉声带大家进庄,在大厅前找到郎士元,用铐镣锁了,把他押下去跟郝通在一起。一行人来到书房,打开暗门,叫王刚、狄云鹏清点内库银子然后贴上封条,吩咐捕快兵丁抬了出去,把谢桂堂也一并抬走。
汉声这才简单扼要地说了破庄的经过,却隐瞒了地道与秘室一节,只说内库银子本来就在暗门后的屋里,王刚等不知内情,不由他们不信。
狄云鹏道:“这么件天大的案子,多亏苏公子两夫妇鼎力相助,一下子就破了,小人和弟兄们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弟兄们商量好了,回到城里定要请众英雄赏光喝一杯水酒,王大人和营里弟兄们都请一起作陪。”王刚道:“彼此都是苦差,哪能让你们破费?”
艾珍笑道:“哪能让大家白辛苦!”说着,提出两麻袋银子来,一袋给王刚,一袋给狄云鹏,说道:“我们替庆王做个人情,二位给弟兄们分裱一下吧!”
原来蓝惠英细心,早在庆王的财宝中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千两分给一百名兵丁,五十两分给五十名捕快,都用麻袋装了放在一边,所以艾珍拿出来做情。
王刚和狄云鹏道:“这怎么使得?”汉声笑道:“二位就收下吧,弟兄们辛苦一场,喝杯酒罢,反正不要你们打收条。”艾珍道:“这银子是庆王的,你们不要,也只能交入内库,你们还怕内库少银子么?”王刚和狄云鹏明明看到内库银子都已归原不少,这两袋银子当然是庆王的了,只是庆王到底有多少银子,二人都不好问得,他们坐享其成,回去还可以领赏,也就乐得谢过汉声和艾珍,收下了银子。
这时天已大亮,狄云鹏叫捕快把庄里的人都叫到大厅前,对他们说明了来这里办案的来由,叫几个管事的出来亲自看了人赃,具结作证。管事的吓得要死,说他们毫不知情。王刚笑道:“庄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诸位总该晓得些内情吧!看在庆王爷的面子上,也不使你们为难,只要你们具结作证,证明我们破案起赃之外,庄院里的东西一概没动就行了,要不把诸位带到顺天府去,诸位也不大方便吧!”
几个管事的知道王刚和狄云鹏有心开脱他们,忙叩头拜谢,甘愿具结作证,马上叫庄丁准备酒饭,款待兵丁捕快;同时叫人装殓死者,救治受伤的庄丁打手。汉声、艾珍和张宏不愿久留,先告辞回文府。
虽然累了一夜,案子顺当地破了,三人的心情非常愉快,路上张宏问起,庆王秘室里到底有多少银子,该不止麻袋里那一点吧?汉声笑道:“张将军是个明白人,我们辛苦了这么多天,也留点后手路上喝酒啊!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张宏哈哈笑道:“管我的吃喝就行了,其它的我老张一概不知,好在我一直没进庄去,王司宫和狄捕头都可以做证。”艾珍笑道:“张将军到底是当官出身,干干净净,滴水不漏啊”张宏道:“要是连这点都不明白,我这官早当不成了,说真的,我倒很羡慕你们,自由自在,事也干了,还少受很多冤枉气!”
其实,张宏也只以为蓝惠英她们带出去了一些财宝,她们高来高去,越墙而过,要带也带不了多少,却根本没想到秘室中竟有着巨大的秘密。
下午,汉声和张宏把破案的经过对文祥说了,文祥面有忧色,说皇上昨晚驾崩,案子虽破,恐怕国丧期间一时不能审问,时间一久,庆王一定会做手脚推卸罪责的,汉声道:“案破了,追回了赃银,不管怎样,庆王的气焰是打下来了,他是宗室大臣,即使认真办这件案子,他也可把责任推诿到手下人身上去,只要圣眷隆渥,庆王定然逍遥法外的。倒是要及早催促顺天府从速审问人犯,录好口供,弄个把柄在手里才是上策。”文祥非常同意,他的本意也是想把庆王的把柄抓到手里,再不怕他兴风作浪,当下就派人去顺天府按计划行事。
傍晚时分,青荷跑来对汉声他们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请汉声、艾珍去商量下一步的办法。二人随着青荷到了西关,进了一家大客店,见宗维孝他们住了一套整齐的院落,穿戴得十分阔绰讲究,艾珍笑道:“二哥和惠姐真象个大客商啊,发财,发财!”蓝惠英道:“干我们这一行,越阔气,行动越方便,你要是眼馋就搬过来,我会把你打扮的比宫主、格格们更气派,信不信?”艾珍摇头道:“算了,算了。那一头珠翠,这个花那个簪子,就够人受的了,还有什么镯子呀,项链啦,多累赘!你就饶了我吧,”蓝惠英见她那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好,我们先谈正事,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你可得依我的。”
四个人坐了下来,宗维孝和蓝惠英把一天的经过对汉声艾珍一一说了。事情是这样的:
汉声他们关了秘室以后,宗维孝他们就下地道探路,地道大部分就着原来的山洞修筑的,有两里多路长,通到庄后一个僻静山谷,这里和庄院隔着一座石山,中间又是密密的树林子,杂树乱草丛生,人迹罕至,出口处原有个小洞口,从里面用巨石堵住,巨石下装有滑轮,可以开动机关推过一边,因为多年没动,机关都锈了,宗维孝和蓝惠英、白兰她们使劲才把石头移开。
他们出到洞外时天已大亮,只见山谷里弥漫着雾气,到处是杂树乱草,连一条樵牧的小路都没有。出到谷外,恰好宋公望也寻过来了,大家会合在一起,又走了两里多路才找到几户人家,问明那里离城三十余里。蓝惠英叫白兰她们仍回秘室守候,自己和宗维孝、宋公望、青荷上城,在西关找了这家客店,选了这院落全部包下。略事休息,宗维孝和宋公望去骡马市场买了两辆骡车和六匹好马,寄养在城外一家小客店里,让宋公望在那里照管,诸事就绪,才叫青荷去找汉声和艾珍。
汉声听他们说完,笑道:“你们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把财宝搬过来就行了嘛。”蓝惠英道:“哪能说妥贴呢,搬倒容易,总要不引人注意才好,再说这么大一笔财宝,搬运时也要保证安全才行啊。”艾珍道:“惠姐是女诸葛,一切听你的!我尽力效劳就是。”
天黑以后,蓝惠英他们把骡车赶到谷口藏在隐蔽处,然后进地道搬金银,财宝都已经用麻袋装好,一共是十二麻袋,每袋三百余斤。汉声、宗维孝、宋公望一人提两个,蓝惠英她们一人提一个,把财宝搬到了骡车上,汉声和宗维孝又转回来,搬出最后一袋财宝,搀着贾福也出来了。两人合力把巨石仍然推回原处堵住洞口,又搬过几块大石头把山洞口封死了。让宗维孝和大家先回客店,汉声扶着贾福找了家农舍住下,只说是走夜路摔坏了腿,让贾福在那里养伤,给了他三百两银子,叮嘱他伤好一点就离开这是非之地,贾福自是千恩万谢。
汉声赶回西关客店时,东西都已收拾好了,客商们为了赶路,晚上运货进店是常事,并无人怀疑,一切办的顺顺当当。
汉声和艾珍回到住处,对张宏说,蓝惠英他们怕人多住在相府不便,另在西关找地方住了,张宏除了嫌远了点外,也没说什么。他告诉汉声、艾珍,说犯人还押在捕房,已经叫录事录好口供,郝通和郎士元直认不讳,谢桂堂却一口咬定都是他一人所为,庆王并不知情,张宏也耽心皇上驾崩,这案子可能搁着不办。汉声笑道:“只要收藏好郝通和郎士元的口供,以后自有办法整治庆王的。”张宏这才放心。
第二天上午,狄云鹏跑来,说犯人已交给了顺天府。果子这盗案就这样了结啦,话语间充满牢骚愤慨,汉声安慰了他几句,狄云鹏忿忿地道:“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吃了这么多年公门饭,就没见过真的把皇亲国戚按律治罪的。他们无法无天,犯下事来,害得我们挨比,不打烂腿也跑断腿,案子破了,他们还不是逍遥法外!这回内库盗案,换一个主儿,还不得砍头抄家?可这……唉!”
汉声道:“狄捕头这次真辛苦了,破了案总是件喜事。庆王治不治罪咱不管他,只要内库银子归了原,文相国不受牵累,我们的事就办好了,不过郝通他们的口供可得好好收着,以后可能还有用处。”
狄云鹏笑道:“这个请苏公子放心,小人知道这事干系重大,口供我已当大家的面交给文总管了,庆王爷要找我也找不上。”张宏道:“狄捕头真是老练周到,我们得好好请你喝一顿。”狄云鹏道:“张爷哪里话来,我们说好了要大大庆贺一番的,赶巧遇上国丧,铺排不得。今天小人叫家里的备了几样小菜,特来请各位爷和王司官去坐坐。”说着问起宗维孝和宋公望他们,要请他们同去,汉声说他们已搬了家,住得太远,请狄云鹏不必客气,张宏也帮着婉言辞谢,说去他们做代表就行了,艾珍推说人不舒服,待他们走后就到蓝惠英那里去聊天解闷。
同治皇帝驾崩,全国举哀,停止一切宴乐。京城里减少几分闹市的喧攘,人们都增添了不少的困惑和私下的议论,传闻同治是个风流天子,喜欢微服出宫闲逛,茶楼酒馆,青楼妓院,都要御幸一番。后宫佳丽三千他都腻了,偏爱到外面拈花惹草,因此得了个花柳病,杨梅疮溃烂以至不治,这传闻虽或不实,同治喜欢出宫与民同乐以及他英年不幸早逝,都是京城里爱闲唠的人私下的话题,偏偏这风流天子没有儿子,驾崩事出仓卒,一时间皇位继承问题成了宫廷的头等大事和民间关心国家大事的议论中心。
本来同治亲政还没有几年,朝政一直掌握在慈禧手里,同治驾崩对国家政策和官员的升贬都没有多大关系。但慈禧原是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的,皇帝驾崩,按常规是给皇帝过继一个儿子继承皇位,这样一来,慈禧就成了皇帝的祖母,太上太后了,翻遍历朝典籍,也没有太上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慈禧哪里愿意放弃手里的权势,所以绝不能让同治过继的儿子继承皇位,别出心裁,另外给咸丰过继一个儿子来做皇帝,这就是三岁的光绪皇帝载恬,光绪是慈禧亲妹妹的儿子,也是咸丰亲弟弟的儿子,是慈禧的亲侄子,又是亲外甥,有这双重关系,慈禧大可放心。
油许多大臣猜透了慈禧的心理,趁机讨好献媚,颂赞这一办法的英明,平心而论,当时慈禧这一着倒是很不错的,她年青时并不糊涂,比起那些只知享乐颟顸昏庸的王公来,她的确高明多了。当年极力赞成咸丰打破满汉成见,重用汉人曾国藩掌握兵权挽回颓局的是她,这时朝廷上下海防与边防之争互不相下,而且海防派中有实力的大臣又占多数,慈禧能高瞻远瞩,力排众议,支持左宗棠收复新疆的计划,也可谓难能可贵了。至于她晚年残暴专横,丧权辱国,也是权力过度集中,耳边听惯了阿谀奉承的话,骄纵自恣所致。很多英明的君主到晚年也难免犯同样的错误,以至成为千古罪人,这也是历史的悲剧。
汉声他们既不为皇帝的死活而担心,对谁续承皇位也不感兴趣,此时倒愿意慈禧仍然垂帘听政,支持左宗棠完成收复新疆的大业,所以对朝野上下那些议论只付之一笑,然而内库盗案毕竟压下来了,既没移交刑部,顺天府也不审讯,就在人犯交给顺天府关押的当天晚上,郝通和郎士元就在狱中突然死掉,狱卒报称伤重致死,当然谁都知道这是庆王杀人灭口,可这事又有谁敢揭露出来?文敬和老实,不想和庆王结怨,失盗的银子追回来也就想息事宁人算了。文祥倒不愿受这闷气,明明是庆王借刀杀人,指使手下人偷盗库银,企图加害文家,案子破了,人赃两获,庆王却想赖个干净,文祥怎么忍得?他在朝廷王公大臣之中,一力主张认真查问内库失盗案。虽然在国丧期间刑部一时还不能过问此事,但文祥的话早传了开去,庆王不得不耽惊受怕,万一今后认真审起来,文祥这倔老头子一定不肯善罢干休,弄得不好,闹得慈禧太后知道了,他的爵位家产可就难保。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设法请人转弯,向文祥疏通,只想早点了结此案,文祥在众多大臣的调解下,也不为已甚,只要求庆王不要再与他为难,另外内库多报了十万两银子的损失,要求落在贼人身上追赃。庆王明知这是文祥故意讹他,又不好分辩,只好求中间人调停,愿拿出十万两银子捐做西征军饷,表示他不再反对收复新疆,文祥才不说话了。
庆王害人终害己,赔了夫人又折兵,几年罗致的护院打手死的死伤的伤,两个武林名家也不辞而别,平日骄横之气消减大半,郝通、郎士元死了,虽然谢桂堂把案子都自己承担下来了,可留下他终久是块心病,没过几天,也让人把他毒死在狱中,报了个病亡了结此案。官府文卷只写谢桂堂勾结匪类偷盗库银坐地分赃,论罪当大辟,已死勿论。庆王即使再被追究,也只是个御下不严的过错,这才略略放心安枕。最使他心疼的还是秘室机关被破坏,自己藏的一份财宝不知下落,这秘室机关只有他自己和贾福、谢桂堂和他的大儿子知道,谢桂堂死了,贾福生死下落不明,案发后庆王曾打发儿子去查看,见总机关已被砸烂,秘室进不去,庄上管事的都说,亲眼看到兵丁捕快只抬去内库的银子,庄院的东西丝毫未动。问王刚和狄云鹏,也是同样说法,去秘室出口山谷里看时,洞口堵死了,也不知是贾福、谢桂堂堵的还是别人堵的,反正不动员大批人力根本无法弄开,庆王当时不敢张扬开去,只好闷在心里。一个多月后,庄院管事来报,后院失火,书房一带烧成一片瓦砾,墙垣倒塌,幸好抢救得快,没延烧到前面去,从此绿柳堂的机关和财宝就只存在庆王父子的记忆中了。这场蹊跷的大火,只有汉声他们猜到,八、九是贾福放的。
再说蓝惠英安顿好秘室的财宝后,就考虑如何处理这批财物。最好的办法是把珠宝换了,采办一批货物运到新疆去,可换珠宝在北京不行,只有到天津去出手。这时天津的商业繁荣已有超出北京之势,尤其是外国商人很多,出得起大价钱购买珠宝首饰。宗维孝以前常跑天津,地面很熟,大家决定到天津去一趟,宋公望去过天津多次,他更喜欢在北京逛琉璃厂和天桥,自愿留下看店,张宏公务在身,自要在北京守候,其余的年青人都喜欢看看热闹,就一同前往。
.天津是当时北方第一大商埠,海陆总码头,进出口货物都在这里集结,鸦片战争后,外国人在这里设了租界,把天津做为经济侵略与政治讹诈的基地,大量开办工厂,兴建房屋,天津越发飞快地繁荣起来。汉声他们去天津时,已近农历年关,远近采办年货的纷至沓来,街市上更是热闹无比。
蓝惠英在紫竹林租界上找了一家豪华的旅店住下,租界上西式的街道,旅馆里带有浓厚西方风味的像具陈设,使大家耳目一新。开初艾珍极为不满,汉声也觉得难以适应。蓝惠英笑道:“咱们这些乡巴佬开开洋荤也不错嘛,洋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咱们要赶走洋鬼子,就要弄清楚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光嫌恨他们是不行的,咱们不能象那些洋奴,认为外国什么都比中国好,可也不能关起门来,闭着眼睛认为自己了不起。我们就是要看一看,人家的长处也要学一学。”她用带笑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见大家都认真地在听,继续说道:“再说,我们带的这些珠宝,住到别处难免不招麻烦,到了租界就省事了,官府也奈何我们不得。”艾珍这才不说什么了,汉声则非常佩服这位大姐的见识,究竟是大理多民族杂居的地方长大的,受传统的束缚比自己少得多。
蓝惠英在进天津前就让大家尽可能表现得阔气一些,拿出一副富豪的气派,一住下来,盥洗之后,不容艾珍不依,真的把她打扮得宫主似的,雍容华贵,光艳照人。她手里有的是钻石珠宝,在北京早买好的最华贵的衣帽靴鞋,她自己和艾珍固然俨然豪门贵妇,连四个侍女都满身珠光宝气,俏丽无比。汉声和宗维孝本来英俊轩昂,经过蓝惠英调理,越发神采飞逸,而他们特有的豪迈潇洒的风度,却是那些自命风流的王孙公子所远远比不上的。
这两对豪华俊雅的夫妇带着四个漂亮的侍女在旅馆餐厅一出现,立刻引起整个餐厅的嘱目,那些掮客买办好像苍蝇见到蜂蜜一般,嗡嗡地围着他们转,外国客商们也睁大了蓝眼睛,惊奇地发现,中国人竞是这么漂亮高雅,旅馆的经理仆役把他们当作财神爷,毕恭毕敬,服侍唯恐不周,蓝惠英这手实在高妙,他们只略露口风,根本不用出门,买珠宝的,推销百货布匹的,自己都找上门来了。
宗维孝老练得很,只淡淡跟他们敷衍,自己却找老熟人打听行情,有时大家一起上街逛逛商店,直到把行情摸透了才正式和对方谈生意。
汉声、艾珍不会做生意也不喜欢和那些市侩们周旋,有时间就去天津城里去探听李鸿章的动静,艾珍为了行动方便,仍然是男装打扮,因此也不大引人注意。
李鸿章是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权倾中外,是海防派的首领,他的才识不如曾国藩,在和外国人打交道上更等而下之,由惧外堕落到媚外,对洋人唯命是听,还自命为老成谋国。由于他的地位和权势,自然有一批趋炎附势之徒为他吹捧,也不乏具有远见的爱国志士对他的言行进行抨击,天津风气开放,国内外的消息比较灵通,当然海防与边防之事在天津茶楼酒馆里正是热门话题
一天,汉声和艾珍在总督看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喝茶,看到邻座有几个文士模样的人正在高谈阔论,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是总督府的师爷、属吏,谈的是李鸿章最近的一篇奏章,不觉来了兴趣,装着不在意地喝茶、吃点心,耳朵用心细听。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带着浓重的江北口音,唾沫飞溅地大发议论。自鸣得意地说:“兄弟跟随中堂多年,他老人家的脾性兄弟最清楚了,就是风头看得准!这年头,谁能交结洋人谁就吃得开,中堂大人不是靠在上海办洋枪队,哪能这样快就平定了长毛,官位青云直上?这回那篇海防奏摺,着墨不多,真是字字珠玑,大学问,大手笔!这奏摺一上,朝廷保管准奏!”旁边一个八字胡子中年人问道:“老兄在机要房,自然知道的比我们多,这篇奏摺着实精采,老兄不妨背两段给我们听听,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矮胖子见人家奉承他,更来了劲,说道:“全文我也记不得那么多,关键的地方我都抄下来了,就念念给大家听听。”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原文是:“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事时岁需兵费尚二百万,徒收数千里之广地,而增千百年之漏邑,已为不值,且其地北接俄罗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波斯诸国,南近英属印度,今昔异势,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守。阅外国新闻纸,喀什噶尔回酋新受土尔其之封,并与俄、英两国立约通商,是已与各大邦勾结一气,不独伊犁久距已也。揆度情形,俄先蚕食,英必分其利,皆不愿中国得志于西方。而中国目前力量,实不能兼顾西域,师老财匮,尤虑生他变。曾国藩前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议,殆老成谋国之见,今虽命将出师,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可否密谕西路各统领,但严守现有边界,不必急图进取,一面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噶尔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滇、粤、蜀之苗徭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足矣。俄英既各怀兼并中国,亦不致屡烦兵力,自为经久之道,况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轻重必有能辨之者。此议果定,则已经出塞及尚未出塞各军,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其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
矮胖子一边念,旁边几个人应声虫似的击节赞叹,丑态百出。艾珍听了直皱眉头,骂道:“真正是一篇卖国宣言,无耻已极!”她声音甚低,矮胖子和同伴们完全沉浸在对李鸿章的崇拜与赞颂氛围中,一点也没听到旁人的褒贬。
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拈着山羊胡子,兀自回味文中的警句:“无事时岁需兵赘二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广地,而增千百年之漏邑,已为不值。”“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议,殆老成谋国之见。”一边念,一边大声赞道:“说得好!年年把几百万银子丢在沙漠里,真是不值!”另一个插口道:“听说左宫保奏请朝廷拨一千万两银子作进兵费用,那就更不值了!”八字胡子尖声道:“那可不!还是中堂高见,撤兵!既不得罪洋人,又可拿这笔钱来开支海防,咱们也可捞个差使干干,还可大展鸿图呢。”说完,几个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声未毕,隔座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冷冷地说道:“李中堂这篇奏议确实高明,兄弟闻所米闻,顿开茅塞,不过有几点不明白,要向诸位请教。”这汉子一口湖南话,引起汉声和艾珍的注意,矮胖子见他的口气冷峭,还带有几分讽刺,心里很不高兴,但见这人气概威猛,讲的是湖南话,也不敢小视,就调侃地答道:“这位仁兄即有高见,在下倒愿意请教。”
那湖南人轻蔑地扫了矮胖子一眼,朗声说道:“新疆古称西域,汉代张博望(张骞)班定远(班超)就已经悉力经营,唐朝在那里设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派了不少军队和官员管辖新疆一带,唐代许多边塞诗就是写的新疆一带风光。李中堂学贯古今,怎么把这些都忘了,说什么‘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这不是帮外国人说话,说新疆本来不是我们的么?第二,奏摺说,‘徒收数千里之广地,而增千百年之漏邑’,已为不值。中堂又弄错了,新疆宽广二万多里,李中堂拱手送给外国人,想必是故意说小一点吧?至于值与不值,兄弟倒要请教,汉唐的经营,圣祖康熙皇帝,高宗乾隆皇帝御驾亲征新疆,不殚劳苦,李中堂竟说不值,胆量未免太大了一点吧!第三,我们自己的地方,外国人封了叛贼,和他订了商约,李中堂竟然老老实实地认可,俄国英国想兼并中国,李中堂就放弃新疆,还说是老成谋国,兄弟实在大惑不解。比如诸位老兄有一大片祖传的土地,别人占了你的,旁边人说这块土地谁占了就归谁,你这做主人的一概认可,还怕惹人家生气,管都不敢管,自动放弃。请问:世界上有这等不肖子孙么?贪目前之小利,弃二万里大好河山如敝履,恐怕不唯愧对祖宗,也难免千秋后世的骂名啊!”说毕哈哈大笑。
一席话,说得矮胖子一伙面如灰土,膛目张舌,做声不得,茶馆里的人都被他的雄辩折服了,有高声叫;“说得好!痛快!”的,有低声赞叹的,也有摇头咋舌的,戴眼镜的气得山羊胡子乱抖,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竟敢诋毁……诋毁李中堂,简直是乱党,反了!反了!”矮胖子一伙也跟着嚷“反了!反了!”
湖南人倏地站起,正色说道:“李中堂敢说圣祖和高宗皇帝不值,兄弟只说了几句中国人的良心话,就是反了?看来你们李中堂的手下是惯用乱党的大帽子吓唬人的。我彭某可不怕,兄弟十儿岁跟彭少保东征西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什么没见过!要说海防,我们带炮船的管的就是海防,可从没听人说过要丢了新疆来办海防的,亏你们是读书人,夷夏之防都不讲了,只图讨好洋人,真给中国人丢脸!”
众人才知道这人大有来头,是大名鼎鼎的彭玉麟的部下。彭玉麟的刚直倔强是出了名的,现任都御史兼管长江水师,连李鸿章也怕他三分,这姓彭的一口硬梆梆的话,就像彭玉麟那个倔劲,定与彭玉麟大有关系,茶馆里的人不由得肃然起敬。矮胖子一伙占不到便宜,丢下一句话——“好!你有胆子就到总督衙门跟中堂大人说去。”一个个灰溜溜走了。
汉声见这姓彭的是个血性汉子,就问艾珍道:“我们和这位朋友结识结识如何?”艾珍本来不喜欢和不熟识的男人打交道,尤其是当军官的,不过对这位姓彭的倒很有好感。笑道:“好啊!我们还是同乡呢。”汉声走近那姓彭的拱手施礼道:“兄台高论,慷慨激昂,小弟佩服之至,请过那边一叙如何?”那姓彭的见汉声二人器宇不凡,又谦逊有礼,笑道:“在下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公子过奖了。听口音公子是衡山人吧?”汉声道:“不错,我们这位兄弟老家也是衡阳的呢。”当时的人最重同乡情谊,那人见艾珍也含笑向他点头,就高兴地过来坐了。汉声叫堂倌添了一杯茶,又要了几样点心,三人互道了姓名,一边喝茶,一边叙话。
正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萍水知音胜故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