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路，罗一低头望着在微风中飘动的裙摆，和自己被晴瑶牵紧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步履慢慢。
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到不停发抖，紧到晴瑶的手心麻痛，可她一语不发，一直向前走。
“我……”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小，直到闻见一阵烤肉香气，他直接停下了脚步，“不要往前走了……我们停一下……”
晴瑶听着他的杂乱的呼吸声，停下了脚步，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回头去看他。
风潦草地吹了过来，惊了树叶，为落叶归根而争先恐后的坠了下来，就好像，世界初来时，万物腐败的模样。
“我们离开吧！”
果不其然，他说出了这句话，晴瑶面不改色，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初到司徒家的时候，他深陷在悲痛中。站在清河湖上的时候，他又深陷在绝望里。
仓惶和狼狈都无一例外，像一只刚从狼窝里跳出来的小兔子，浑身上下写满了悲痛与恐惧。
每到这种时候，晴瑶总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他，因为她知道，无论说过多少次，他最终都不会选择离开。
但今天不一样，之前无论怎样，她都能感觉到他是一个能够被心绪所左右的，一个鲜活的人。
可是现在，他虽然在呼吸，心脏在跳动，但是，他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手仿佛藏在冰窖里很久了一样，僵硬且寒凉，他的身体每一次的抖动都在告诉晴瑶，他很害怕，害怕到不能自控，害怕到不能思考。
晴瑶不知道到底是何等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之前明明是那样鲜活，可现在就像是死了一样，被囚禁在身体里的灵魂无声呐喊！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可是到底人会经历什么，即便是死去了，恐惧也依旧会牵引着那副躯壳颤抖不止。
晴瑶没有答案，但她明白，倘若罗一放不下去，他真的会变成一个疯子！
所以，她摇头，说了句“不行！”，这是她第一次拒绝罗一，声音很轻，却很果断。
而这对罗一而言，无异于照亮着自己小小世界的那束光芒瞬间熄灭。
他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紧紧牵着自己的是谁，只是觉得头很疼，紧紧抓着的手也粗暴了许多，直接将她轻薄的身体翻转了过来，“为什么不让我离开？为什么！”
可当他嘶吼出声之后才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盏光。
与那平静的语气截然不同，她神色哀凉，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她并没有因为罗一突如其来的暴躁而被惊吓到，而是一直都很难过，自踏入西国之后，即便有北冥珑的相伴，她还是会觉得很孤单。
她与这个世界是完全格格不入的，人世或精彩，或绚烂，或是百花齐放，人山人海，但于她而言，只不过就是一时新鲜，若是没有罗一，或许在八年前被白虎直接吞掉了，又或许能够获救，但也绝不会再踏人世半步。
那个时候，是什么吸引了她呢？
可能，是那双比天上的流光，更要明亮的一双眼睛吧。
自入帝都开始，他虽常对自己展露笑颜，但晴瑶知道，那目光一旦到了其他地方，就会变得阴沉，再之后，他眼中的光越来越淡，但无论怎样，看向自己的目光始终都是似水一般般温柔。
之后到了西国，听到那些人的话，晴瑶知道，他是想起了剑宗，想起了那些来来往往的辱骂声音，虽然隐忍不发，但他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她的眼中。
曾经，他们约定好永不分离，但终究敌不过造化弄人，虽然短短几日，还有精神之海与铃铛的牵绊在，却是睹物思人。
知道他要回来的那一刻，她满心欢喜，虽然能够看得出他为了一些事情而忧心不已，但只要他能回来，一切就都是好的。
可没想到再相逢，他竟已成这般模样，又叫她如何不痛心。
罗一瞪大了双眼，一遍遍地呢喃着对不起，想要为她擦去眼泪，却连手也不敢抬起。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此时此刻只想要逃走，步子向后挪动着，却被她抓住手臂，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拉了过去。
温热的手掌捧在麻木僵冷的面庞上。
她的额头，轻轻贴在他的额头。
以这无声的温情，来诉说沉眠在心底，无尽的话语。
……
铃又响，石摇光，一寸相思一寸芒。
情有念，不忍诉，捻作痴情两回顾。
……
花盛放，在彼此相对的额间熠熠生辉，洗涤阴霾，驱散黑暗，而在泪滴落的那一瞬，光华尽散。
“小一……”
她虚睁着眼，轻声唤他，见他神色终于有了几分轻松，便是淡然一笑，忽然没了力气，身体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罗一仿若大梦初醒般，眼见到她向后倒去，急忙伸出手将她揽在怀中，见她面色发白，心中紧张起来，“晴瑶，晴瑶！”
无论是唤她，还是轻轻摇晃着她，却始终不见反应，明明挣脱出了恐惧，却又瞬间坠入深渊，他的心一下子空了。
“晴瑶，我回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呢？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就在你身边……怎么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罗一不知道古堡内发生过什么，连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都记不清楚，先前的一切如同一场难以摆脱的噩梦，只要稍微回想一下便会浑身发寒。
以前所有藏在不在意下的压力像是约好了一样，在这一瞬全部涌入他的意识里，他觉得很累，甚至连呼吸都是很累的。
手掌轻抚着躺在怀中的面庞，他的声音在哀伤中轻轻颤抖，早已没有什么力气再去歇斯底里，有的只是已经感觉不到的眼泪。
“晴瑶……我想听到你的声音，想要和你说说话……你醒醒，醒醒好不好？哪怕，只是说一声晚安，那也好啊……”
纵使千言万语，此刻晴瑶莫说是回应，就连听也听不到一句，可她越是平静，罗一的心就越加恐慌。
“她只是虚耗过度，你用不着这样。”
罗一瞬间警惕起来，循声望去，那人眼瞳一黑一金，面容沧桑，坐在极高的一块大石上，一脚踩在石面，一脚垂在石前，握着黑瓶子的手搭在膝盖上，此时正低头看着他。
虽然知道他是谁，但这是罗一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
他望向天空西垂的流光，觉得有些刺眼，举起瓶子喝了两口，“第一次与世界见面，感觉如何啊？”
他的语气像是在挑衅，又好像是在怜悯，但他的神色却是平淡的，唯有那酒入口时，眉头才会动一下。
罗一低头看着晴瑶，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可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
“也是，毕竟你现在还是以人的存在，是人的话，会有喜怒哀乐，会有更多的那些……麻烦的事！”
修斯垂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想着什么，喝了一口酒后，从大石上一跃而下，直接落到他身旁，“关于我，关于世界，还有……算了，懒得说了，琴应该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吧。”
罗一点了点头，“是，我都知道了，但是……”
“害怕了？”修斯笑了笑，“用不着垂头丧气，那并不是什么值得为其恐惧的东西！”
罗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战胜他的勇气……他的出现告诉我，我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是徒劳无功！”
修斯看着他颓废的模样，旋即向着露出点点踪影的古堡望去，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世界是很强大的存在吗？”
罗一抬头看他，“难道不是吗？”
修斯喝了一口酒，“至少现在不是，你的存在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恐惧，他害怕你会苏醒，害怕你真正掌握到了创世者的力量，所以他才会一个接着一个，杀了那些拥有创世之力的人。”
“你不怕他？”
“有什么好怕的吗？”
“我……我也不怕！”
“那你左手上的刀伤为什么一直没有愈合？”
罗一最后的顽强被击溃而沉眸不语，修斯继续说，“会被世界影响，是因为你原本就在害怕，你害怕自己所有的努力最终都会失败，因为你不自信，你没有勇气，因为到现在你还是不肯接受现实里所发生的这一切。”
他的声音平淡，没有任何的苛责，却是一针见血，直中罗一的心肺，他也无法去辩驳什么，因为这是事实。
罗一盯着他许久，忽然苦笑一声，“明明你的力量要比我强很多，可为什么要我去接受这一切呢？我不甘心！”
“我的力量很强吗？”修斯笑了笑，旋即用酒瓶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拿命换的，你要是愿意要，我可以全部送给你，只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全部吞下去的能耐！”
那一敲，不痛不痒，罗一却想到了当初在剑宗之时，怀素也总是这样去敲打他。
“剑宗覆灭的那天，你也在吧。”
修斯目光一沉，点头，“我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