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林婧从睡梦中醒来。她走到窗边，将窗帘向两侧拉开。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撞进她怀里，夕阳快被对面那栋房子的琉璃砖瓦挡住了。琉璃砖瓦上有一只白色的鸽子，不时拍打着翅膀。一只白色的猫也来到琉璃砖瓦上，白色的猫走近白色的鸽子。白色的鸽子飞走了，朝夕阳飞去。
林婧回想方才的梦境。梦境是黑夜，梦境里在下一场大雨，将大雨倾下的天空深不见底，天空像是倒立的地狱。大雨落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山上，大雨逐渐累积成河，从山顶冲下来，冲掉了山上的一座小小坟冢。梦里，林婧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眼睁睁看着那座小小的坟冢被雨水冲灭。
林婧目送夕阳沉入琉璃砖瓦，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她送云帆的那对小熊放在梳妆台上，小熊照进梳妆镜里。她在镜子里看见的是较高那只小熊的背影，小熊的手背在后面，手心里握着一支玫瑰，一只她永远求而不得的玫瑰。她看着那支玫瑰发呆，直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何夕，何夕说他与刘致致明天要来看林婧装修好的咖啡店。林婧的咖啡店是在昨天装修完成的，装修进度很快，历时仅一个半月。林婧在社交账号上发了一张咖啡店的照片，何夕应该是看到了那张照片，所以才打来电话。
翌日，刘致致起床后，将自己细细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孔雀蓝的碎花连衣裙，在卧室的一面落地镜前打量自己，还问何夕好不好看。何夕捏了捏刘致致的鼻子，牵起刘致致的手举到空中，让刘致致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神情十分认真地说:“美若天仙。”
林婧上午有事，何夕与刘致致决定先去商场逛逛。商场外面有一家便利店，刘致致忽然想起彩虹糖。她已经很久没吃过彩虹糖了，便拉着何夕去便利店给她买彩虹糖。何夕一次性给刘致致买了三包彩虹糖，刘致致开心极了。刘致致把彩虹糖抛向空中，让何夕张嘴去接。何夕一接一个准，刘致致开怀大笑。
两人在商场一楼逛了好几家服装店，对于试衣服，刘致致乐此不疲。她每进入一家店子，会将衣架上的所有衣服整体浏览一遍，然后挑出几件自己喜欢的到试衣间一一试穿。刘致致最终挑中一件短裙、一件T恤和一件牛仔裤。有了衣服怎么能少了鞋子。两人随后来到鞋店，刘致致选了一双香槟色的半根凉鞋和一双蓝白相间的平底布鞋。他们去到二楼，二楼有一家婚纱店。经过婚纱店时，刘致致停下来，隔着玻璃凝望店内的婚纱。何夕低着头走了几十米远，才发现刘致致不在身旁。他复又走回来，明知故问:“看什么呢？”
刘致致说:“婚纱好漂亮。”她沉默了一会儿，何夕并无反应，她问:“你什么时候能为我买一套婚纱？”
何夕犹疑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刘致致反问:“不该提这个吗？”何夕想去拉刘致致的手，刘致致躲开了，转身往婚纱店内走，丢下一句:“试试总可以吧？”
婚纱店内的导购员很是热情，导购员接过刘致致手中的购物袋存放到柜台，随后带着刘致致选看婚纱。何夕慢悠悠走到店内，跟在刘致致和导购员身后，似乎心不在焉。婚纱店很大，店内的婚纱琳琅满目，颜色各异，有纯白色、象牙色、大红色、浅粉色、淡蓝色，以及梦幻般的紫色。各种色系下，又分长袖婚纱、抹胸婚纱、蕾丝婚纱、缎面婚纱、V领婚纱、一字肩婚纱、还有长拖尾婚纱。导购员细致认真地为刘致致介绍婚纱的种类，讲解各种婚纱的含义，以及适合的身形，刘致致听来很有趣味。最终，刘致致看上一件身形为A形、一字领、五分袖、中腰、短裙拖的纯白色婚纱，拿到试衣间试穿。刘致致从试衣间走出来，站在一面硕大的镜子前，看起来十分喜悦。导购员也觉得很惊艳，不住轻轻拍了拍手。何夕站在一旁，笑容却有些勉强。导购员微笑着问刘致致:“你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刘致致正要开口，忽又停顿片刻，像是突然改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她指了指何夕，说道:“你问他。”
何夕哪知道答案，事实上，他与刘致致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刘致致的小心思，是想借导购员的提问，间接让何夕给一个答复。何夕想了想，很是难为情地说:“我不知道。”
导购员听到何夕的回答，感到非常意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圆场。何夕就算给不出具体日期，也该说诸如“快了”、“正在商量”，或者“婚期还没确定”这样的话来顾及刘致致的感受和情面，但他居然直接说不知道。刘致致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她脱口而出:“你不知道是因为你心里有别人。”
刘致致并非空口无凭。虽然她不知道何夕落在林婧额头上的那一吻，但她感觉到，自从何夕与林婧重逢后，何夕发生了很多变化。何夕的烟在她不知不觉中就戒掉了。以前，何夕下班后经常会去刘致致上班的门店等刘致致一起回家，但后来几乎没有。刘致致不止一次碰见何夕从林婧的车上下来，总是笑盈盈地向车内的林婧挥手道别，某些时候，刘致致会故意躲开，她害怕自己无意拆穿了何夕。何夕辞职后，时不时去林婧的咖啡店帮忙装修，他并不亲自施工，只说是去监工。何夕后来也不找工作了，一心想去林婧的咖啡店刷杯子。刘致致很是懊恼，何夕好歹是重点大学毕业，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刷杯子。一天深夜，刘致致醒来，居然听见何夕在梦里喊林婧的名字，还说要揭掉更多的蓝色格子。有次，刘致致开玩笑问何夕:“以前，你和林婧姐性 爱结束的时候会讨论什么？”何夕勃然大怒，与刘致致冷战了好几天，夜晚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何夕既不上班，便时常打个车带着小白去看林婧，天黑后又赖着林婧送他与小白回来。
导购员已然愣住，怕是生平第一次遇见来试婚纱的情侣拎不清彼此的感情，只好保持沉默。场面异常尴尬，何夕讪笑着走近刘致致，小声说:“快脱下来吧，与林婧约的时间快到了。”
何夕话里有林婧，这让刘致致更加气愤，她激动地说:“我偏要买。”说完，她走进试衣间把婚纱脱下来，让导购员打包后，爽快地付了钱。走到店外，刘致致把装了婚纱的一个大号袋子扔到何夕怀里，她似乎怒气未消，语速极快地说道:“九年了，你一句话都不敢给。”
两人搭车去林婧的咖啡店，一路上没有交谈，脸色凝重。见到林婧时，何夕并没有将装婚纱的大号袋子提在手中，而是傻里傻气地怀抱着那个大号袋子，像他2013年与刘致致去解放碑跨年时怀抱着那口蒸锅一样。而那口蒸锅，如今仍在刘致致与何夕家的厨房里，蒸过不少好菜、熬过不少好粥、炖过不少好汤，历经无数次大火淬炼依旧毫发无损，除了他们在天桥上拥抱时，蒸锅掉到地上摔出的一个像酒窝那么大的一个小窝。
林婧看见何夕抱着一个大号袋子，感觉十分喜感，她笑着问:“何夕，你抱的什么？”
何夕面无表情，眼睛眨动，像是在酝酿该如何开口，刚要开口，却欲言又止。刘致致说:“林婧姐，何夕买了一床棉絮。”何夕转头看了看刘致致，刘致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好在那个袋子就只是一个袋子，袋子上并无关于婚纱的任何字眼。林婧信以为真，没再多问。
三人走进咖啡店，咖啡店的店名还叫念念咖啡，装潢与当初的那个念念咖啡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更宽敞一些。整个咖啡店仍是白的底色，白色的桌子和白色的椅子，以及白色的墙壁上镶嵌着许多白色的架子。白色的架子上已放满许多书，那些书是林婧从家里搬来的，相当一部分是那828天里，林婧住在医院时和待在家里时所读的书。除此之外，许念还给了林婧很多书。当初许念搬离熙街的念念咖啡时，并不能够带走多少东西，但她把所有书都带走了。如今，许念把那些书全部送给了林婧。
刘致致走进咖啡店，恍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咖啡店装修时，刘致致从没来过。何夕偶尔告诉刘致致，林婧复刻了一间念念咖啡，刘致致还表示不信。此刻刘致致亲眼所见，她算是信了。刘致致走进咖啡店的厨房，看见那些厨具。七年之前，她初到山城，进入念念咖啡向许念学习咖啡煮调和甜品制作的画面依稀浮现在她脑海里。一晃七年过去了，有些东西没变，有些东西变了。
中午，林婧邀请何夕与刘致致去她家里吃饭。刘致致是第一次来林婧家，何夕也是第一次来林婧家。他俩在两年多以前试图翻墙进入林婧家所在的小区，最终宣告失败，如今算是正正当当地进入小区了。何夕与刘致致居然在小区内遇见了当初训斥他们的那个大肚子的油腻男人，那个男人依然大肚子，且油腻。大肚子的油腻男人冲何夕尴尬一笑，何夕则回之以一个逗趣的鬼脸。林婧母亲不在家，是家里保姆做的饭。保姆厨艺甚好，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有盐焗乳鸽、清蒸斑鱼、小炒脆骨、香煎年糕、凉拌海藻和果仁菠菜等。饭吃到一半，林婧说出了她考虑已久的想法:“我想去云山一趟。”
几天后，林婧与何夕出发了。刘致致没有一同前往，刘致致说她要上班。六月底的一个朗晴的天，林婧清早开车接上何夕，向云山驶去。沿途两人换着开车，在下午一点时爬上云山，在下午两点时到达云帆老家附近。他们没有先去找云帆的养父和后母。他们将车停在公路尽头，下车继续步行，往云山山顶去。公路尽头连着一条混凝土和水泥浇筑的小路，林婧与何夕上次来时，这条小路还是石板路。云山坡度很大，小路并非平直而上，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台阶。快到云山山顶时，林婧左侧小腿开始发疼。何夕扶林婧在路阶上坐下，在较低的一阶路阶上蹲下来给林婧揉捏小腿。有风吹过来，吹起何夕头顶柔软而青秀的碎发，林婧忍不住伸手触摸何夕的头发，她问:“何夕，无论我做什么事，错的、傻的、疯的，你都会陪着我吗？”
何夕仰起脸，西斜的太阳照在他的侧脸上，使得他的笑容更加明媚，他肯定地说:“当然。”
林婧问:“为什么？”
何夕说:“因为我心里有一片湖泊。”
林婧将何夕脑袋揽入自己怀里，亲 吻他散发阳光气味的头发。他们继续一阶一阶往云山山顶爬，何夕走在前，拉着林婧的手。小路两旁是广袤无垠的玉米地，玉米杆上长出的枝叶，葱绿而肥硕。玉米地里还种了红薯，尽管高高的玉米几乎吸尽了所有阳光，但红薯依然旺盛生长。红薯的枝叶蔓延在土地里，油绿绿的一片。如果云山对面也有一座山，从对面的山看过来，那条小路肯定像一把笔直的刀，把云山劈成了两半。
下午三点时，林婧与何夕到达了云山山顶。那条混凝土和水泥浇筑的小路刚好到达云山山顶，往北便是崎岖难走的石板路。石板路上的石板没有铺全，间隙性还是得踩在泥土上。云山北面背阴，没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只有茂密的森林和疯长的杂草。何夕与刘致致沿北而下时，已快看不到阳光了。两人艰难地走了一段崎岖的路，又在杂草丛里穿行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云帆的坟墓。
云帆的坟墓与云帆埋葬时相比，已很有些异样了。那时坟墓上尖尖的一堆泥土，经年累月之后，已被雨水压平。泥土上长满荒草，荒草也长在坟墓一圈的石缝里，长在坟墓周围的土地上。荒草肆虐得就像在林婧与何夕上次离开后，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里一样。林婧在云帆的墓碑前站立良久，她轻抚云帆的墓碑。随后，林婧开始拼命拔那些荒草，就像那些荒草是她的敌人一样。何夕走过去帮林婧，他们花了两个小时，徒手把坟墓周围、坟墓石缝里以及坟墓上的荒草消灭得一干二净。
林婧与何夕离开云帆的坟墓，从云山北面爬上云山山顶，此时太阳离地平线已经不远了。两人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向下，回到了停车的地方。他们将车开至云帆老家的场院。云帆养父听见汽车的引擎声，从一栋木材结构的房子里走出来。云帆养父看起来比五年前苍老了许多，五年前，他还没有白发，但现在有了零星的白发。云帆养父赤着上身，肤色黝黑，脸庞邋遢，他盯着林婧与何夕看了许久，才认出他俩来。
云帆养父邀请林婧与何夕走进客厅，那间客厅与云帆日记里描述得一模一样，或者更糟一些。客厅有一扇狭小的窗子，窗户不是玻璃，而是一种塑料薄膜。塑料薄膜透明度不高，其上全是泥尘。尽管外面天色还很亮，但光线很难通过塑料薄膜透进来，因此客厅内很暗。云帆养父打开了灯，那个灯是那种古老的钨丝灯，钨丝灯费力发出暗黄的灯光。钨丝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所谓天花板，是细竹铺排在几根长木上构成的。天花板的竹缝间悬挂着许多细碎的灰色的东西，像是很厚的灰尘缠绕在蛛网上。客厅的四壁不是砖墙，而是竹片镶嵌到木头柱子里，然后涂上灰褐色的泥灰。很多团状的泥灰即将从竹片上脱落下来。地面是水泥地，但凹坑不少，灰尘很重。客厅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张方桌，方桌是木制的，桌面乌黑一片。林婧将带来的礼品放到方桌上，她礼貌地说:“叔叔，请您收下。”
云帆养父瞅了一眼方桌，礼品装在塑料袋子里，他不能看出具体是什么礼品，但他没有表示拒绝。而后，云帆养父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们没事也不会来吧？”
沉默片刻，林婧诚恳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叔叔，我们想为云帆迁坟，希望您能同意。”
云帆养父表情有些惊讶，他说:“年轻人，你们知道什么是入土为安吗？”
何夕连忙说:“叔叔，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但将云帆葬在云帆自己购买的墓地里，是云帆的遗愿，五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忘记。”
云帆养父似乎想起了五年前林婧为他念的那封邮件。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把烟夹在指间说:“你们明天再来吧，我得和云帆叔伯们商量下。”
林婧与何夕开车离开时，夕阳刚好沉入地平线下。他们到达县城时，天色已经黑尽。两人找了一家餐馆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去到一家酒店住宿，开了两个房间。睡前，何夕在林婧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他安慰林婧:“明天我们能说服他们的。”
次日中午，林婧与何夕开车再次来到云帆老家的场院，天空艳阳高照。他们刚从车上下来，便看见场院里围了一圈人，像是等了他们很久。那些人的面孔在林婧与何夕记忆里，有的依稀模糊，有的完全陌生。那些人个个衣冠不整，男性大多数赤着上身。也有小孩，衣服破破烂烂。林婧与何夕看见有的人手里空着，但有的人手里扶着锄头，有的人手里握着扁担，有的人手里拿着镰刀。林婧与何夕在人群里找寻云帆养父，想问下云帆养父与云帆叔伯们商量的结果。这时，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站了出来。那个男人林婧有些印象，男人应该是云帆的一位堂叔。堂叔语气恶劣地问:“你们想挖云帆的坟？”
何夕谦和地说:“我们只是想为云帆迁坟。”
堂叔严厉而坚决地说:“想都别想。”
林婧有些失望，她悲伤地说:“云帆的坟墓上都是荒草，你们固执地留他在云山，到底为什么？”
堂叔突然愤怒起来:“你们是云帆的谁？跑云山来撒野。”
林婧听后很生气，她回击道:“那你们又是云帆的谁？云帆身上流的根本就不是你们的血。”
林婧的话刺痛了场院里所有云家的人，云家的人都站不住了，个个面目狰狞、蠢蠢欲动。人群中一位妇女首先骂骂咧咧起来，妇女像是云帆的后母。后母提着个胶桶冲到林婧的车子旁边，将满满一胶桶的泥水泼到了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何夕见事况不妙，赶紧拉起林婧的手跑到车子旁，把副驾驶位的车门打开，护着林婧躲进车内。何夕用力将副驾驶位的车门合上，绕到车子的另一侧打开主驾驶车门，准备进入车内开车逃走。何夕弯腰刚要进入车内，脑袋上挨了重重一扁担。何夕也顾不得是谁打他，迅速拉上车门将自己关进车内，然后按下锁车按钮锁上车门。何夕听见车外的人在用力拉扯门把手，他手忙脚乱，踩住刹车启动了车子，然后打开雨刮刮掉前挡风玻璃上的泥水。何夕开动车子，狂按喇叭，逼开场院里挡道的人，在场院里饶了一圈，将车子掉转头开离场院。车子还未开远，有人追了上来，向车子扔石头，砸碎了后挡风玻璃。更糟的是，居然有人用镰刀扎车胎。何夕与林婧在车内听到砰的一声，左后轮车胎被扎爆了。何夕将油门踩到底，爆了一个车胎的车子颤抖着疾速往云山下开去。
林婧吓得都哭了，何夕从后视镜里看见没人追了，将车速降下来，一只手紧握方向盘，一只手去握林婧的手。何夕这时才感觉到脑袋上被扁担捶的地方生生作疼，他听见林婧带着哭腔骂:“一群刁民！”
何夕也跟着林婧大喊了一声:“刁民！”
他们将车往云山下开了很远，才敢下车来查看被扎破的车胎。车胎的气已经全部泄尽，车子停在马路上有明显的倾斜。林婧与何夕之前从未换过备胎，两人在网上找了一个视频教程，一步一步按照教程更换备胎。何夕蹲在地上拧螺帽的时候，林婧才看见何夕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肿块。林婧轻轻摸了摸何夕头上那个肿块，很是心疼。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把备胎换上。换了备胎的车子不能开得太快，车子在公路上缓慢行驶，下午四点时才到达县城的修理店。修理店的师傅说，后挡风玻璃需要采购，一时半会儿换不好。后挡风玻璃破碎的地方，修理店师傅用透明胶带粘了一下，遇到下雨应该不会漏水。而被扎破的车胎，破的地方是侧壁，不能补胎，只能换一个。何夕与林婧在修理店里等了一个小时，车胎才换好。
县城经济并不繁荣。马路上很多摩托车和三轮车随意穿梭，交通紊乱。也有不走斑马线的行人，径直从双向道路中间的隔栏上跨越。路边的店子看起来都不太整洁，门面上粘了一层厚厚的灰褐色泥灰。林婧与何夕又累又饿，两人开车到县城较新的地方，找到一家快餐店吃东西。他们点了两份汉堡、两份薯条、两份鸡块，还有两份紫菜汤。两人都对今天中午发生的事心有余悸，要不是何夕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没有完成云帆的遗愿，林婧很沮丧，何夕一直安慰她。吃完东西时，天快黑了，林婧对何夕说:“今晚回不去了，我们还是先住一晚吧。”
两人找到一家算是县城里最好的酒店住宿，仍旧开了两个房间。何夕洗漱完躺在床上，看电视觉得无趣，玩手机觉得乏味，发呆又觉得难熬。隔着一个走廊，何夕给林婧发去消息，他接连发了几条，林婧没有回复他。不久，何夕听到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林婧。林婧对他说:“你想和我说话？”
林婧微瘸着走进何夕的房间。她换了一身衣服，是一件刚好过膝的紫色裙子，何夕能看到林婧左侧小腿上的手术疤痕。林婧迟迟没有回何夕消息，应该是去卫生间洗澡了，她长发的末端还有水珠。她的脸色净白，没有化妆，一种自然而然的美丽。林婧走去床沿坐下，面对着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个歌唱节目。她像是在听歌，又像是在想别的。何夕不知道站在哪里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何夕先前还用手机给林婧发消息，现在林婧来到他房间，他却不知道说什么。何夕想走去窗户边，在木桌旁的椅子上坐坐。他经过林婧身前时，林婧忽然拉住他的手，仰起脸对他说:“让我听一下你心里的那片湖泊。”
何夕侧过身来面向林婧，木愣地站着。林婧仍坐在床沿，她抬起手解开何夕衬衫的最下面那颗纽扣，然后解开何夕衬衫从下至上的第二颗纽扣，然后是第三颗。她坐着够不到第四颗了，她站了起来。她直直地站在何夕身前，解开何夕衬衫的第四颗和第五颗纽扣。林婧将何夕的衬衫褪去，衬衫掉落在木地板上。她侧着脸靠在何夕的左胸，聆听何夕对她说的那片湖泊。她听见何夕的心脏越跳越快，便将何夕垂着的双手拉起来揽在了自己腰上。
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往身后倒去，抱着他一起倒在柔软的白色绒被上。她让他压在自己身上，与他四目相对，随后，她闭上了眼睛。她更用力搂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近自己的脸，直至他的嘴唇与自己的嘴唇相合。
他亲 吻她，他的手从她的裙摆处探入，指尖像攀爬一座雪山一样逐渐向上，直至抵达她的胸部。他听见她的低吟，她的低吟伴随着歌唱节目里的小提琴声，将他两年多以来的所有情和欲都唤醒了。他卸去自己的愧疚和疑虑，一只手从她背部托起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将她的紫色裙子掀去。然后他一次性褪去她身上的整套黑色内 衣，肆意享用她的身体。
她也不甘示弱，趁他沉迷时，突然翻过身来，将他反压在自己身下。她扯掉他身上剩下的全部衣服，像他享用她的身体一样享用他的身体。
后来，她引导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他们拥抱着寻找欢愉。欢愉至极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膀很疼，但那疼痛不及欢愉的千分之一。
正对门的房间整晚空着，空着就空着。他们骨骼交缠，相拥而卧。她轻轻抚摸他肩膀上被她咬出的几个血红牙印，问他:“你能陪我冒最后一次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