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堆积,形成时间,从而定义存在,记忆就是存在的本源。
那些飘雪的日子。
白马载着两人,在庄园内缓缓步行。
塔儿浑依偎在忽都合的怀里,沐浴在纷飞的雪花之中。
庄园占地面积上千亩,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途经腊梅园,漫步在其间,让人产生应接不暇之感,两人沉浸在金黄色的花海之中。
忽都合摘下一朵腊梅,给塔尔浑戴在头发上。
花语,笑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雪在手心里融化。
那些风花雪夜,灯影依稀,满怀的憧憬与渴望,通通消融于无尽的温婉缠绵当中。
“我们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嗯……”忽都合冥思苦想。
“哑巴了?”塔尔浑捏住他的嘴唇。“嗯,嗯?”
忽都合抓住她的手,一个翻身把她按住。“你越来越调皮。”
烛光摇曳。
早晨的阳光拂过二楼的阳台,照在床上,很温暖。
塔尔浑睁开眼,发现忽都合正在看着她,端详着她的脸。
“好看吗?”
“好看。”
“不要光是看,昨天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我知道你会问的,早就想好了。”
“是什么,快说。”
“想知道啊?”
“当然。”
“昨晚我可是想了一夜,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不要闹,快告诉我。”
“好。”
忽都合一只手撑着床铺坐起来。
“给孩子取名字是很重要的,名字代表着一个人的气质,根据上古时期的语言来取名,能够更加彰显气质。上古时期的发音也比较特别,如果我们生的是男孩,就叫他巴拉。”
“巴拉,有什么含义?”
“巴拉就是老虎的意思,我们的相遇是因为一头棕熊,我打败了棕熊,所以我是老虎,我们的儿子当然就是一只小巴拉。”
“要是女孩呢,那可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不准用什么野兽来取名。”
“要是女孩就叫做塔娜,塔娜就是珍珠的意思。”
“塔娜……这个名字好听。”
“好听吗,我觉得你的声音更好听。”
忽都合亲得她浑身痒痒。
“塔娜、塔娜?”
忽都合轻声呼唤。
塔娜回过神:“啊,嗯,哦哦,你说。”
忽都合说:“你现在回想关于你阿妈的一切,不管记得清的还是记不清的,尽量去回忆。”
“嗯嗯,我知道。”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松了一口气:“幸好你没有叫我巴拉。”
忽都合一惊,冷汗直冒。
“你……难道我的记忆……你也可以……”
“都是世界的记忆,嗯!”
“对,对……世界的记忆,世界就是这样的……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别看!”
“又不是我要看,它自己进入脑子的。”
“……你……你……总之你阿妈回来之后不准你再碰魔方,听见了吗?”
“嗯嗯,嗯!”
“不要嗯,要回话!”
“耳朵起茧了!”
她撇过脸抠耳朵。
两人盘腿坐在塔尔浑的墓碑前,中间放着魔方。他们正在设法探寻这个世界关于塔尔浑的记忆,将死亡的部分引出来用想象给替换掉。
是的,用思维将现实替换,重新构建真实。听上去十分荒谬,但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荒谬的。
夺取了海上城市之后,海人使用藤蔓对建筑进行升级,搭建空中滑索。
天空忽然下起了陨石雨,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石头砸中房屋,房屋瞬间崩裂,地面是木材加灰浆混合的,砸下去就是一个大窟窿,周围的建筑全都下沉变形。
一时间整个城市如同地震,摇摇欲坠,来不及躲避的人被砸成了肉泥。
人们纷纷跳海逃生,巨石落入海中,顿时激起大浪。一旦被下沉的巨石抵住就再也游不出去,活生生被压到海底。
云桑国从军械库里拿出了早就被淘汰掉的抛石机,运送至西风岛边缘。西风岛也是邻近王都的军事岛,岛的另一端是椰子岛,而升降梯就在两个岛之间的藤蔓桥上,海上城市就在这个位置的下方。
计算好距离,使用抛石机抛下巨石,就能准确命中目标。
飞流直下三千米。
一番狂轰滥炸之后,整个城市满目疮痍,被破坏得无法再使用,海人失去了这个据点。
“就是要让那些与禽兽为伍的低等类人知道,什么是文明的力量。”
云桑国对此次作战成果十分满意,议员们举杯庆祝。不过,海人的新城邦位于冬候岛链之下,如果得不到冬霜国的支持,就没办法进行打击。如今这个联盟关系有点尴尬,双方都处于一种想揪住对方软肋的状态。
这种时候塔娜不在王宫也不在农场,不知道身在何处,实在令大唐宗担忧。
人生数十年,他想方设法让群体认同,承认他是强者,让人们崇拜他的强大,然而这些都掩盖不了他心中的迷茫。他走在后花园,思考着这些年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他想起了塔尔浑,想起了现任妻子,想起了二世子,想起了过世的父母,想起了那些与他争权夺利被他杀掉的家族成员,想起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与交替。他对人生感到困惑,作为一个国王,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生灵,他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年幼的塔娜拿着弓箭跑过来。
“阿妈,阿妈。”
“怎么了?”
“我射不中靶子。”
“哪有第一次就能中靶的,而且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要先练习拉弓,你的姿势都没练好,怎么可能射中靶子?”
“我不要练姿势,我就要射箭。”
“不要任性,你要是不练习拉弓,就永远射不中靶子。”
“我不信,我要射中靶子给你看。”
“你不听话,阿妈不理你哦。”
“不听!”
塔娜一溜烟跑走了。
过了一会,塔娜抱着靶子跑回来。
“阿妈,我中靶了,我中靶了!”
塔尔浑看了一眼靶心上的箭,冷冷地说了一句:“撒谎。”然后就不再理她。
塔娜焦急地解释:“真的,我射中靶心了,我没撒谎,阿妈,阿妈……”
塔尔浑仍然不说话,自顾自的做事情。
那个靶子箭头入靶的位置有明显的扎痕,参差不齐,应该是戳了几次扎进去的。
塔娜知道被母亲发现了,但她假装不知道,沾沾自喜。
塔尔浑依旧不理她,她越来越觉得委屈。
过了许久。
塔娜很小声吐出一句:“我错了。”
塔尔浑还是不理睬,继续蹲在水渠边洗蘑菇。
塔娜一把扑到母亲的后背上,呜哇大哭。
“阿妈我错了,阿妈我错了……”
塔尔浑心软了,转过身抱着她,抚摸她的头。
哭得差不多了,塔尔浑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
“来,吃完这个苹果再去玩吧。”
“嗯。”
塔娜大口咬着苹果。
忽都合强忍住没笑出来。
塔娜相当尴尬:“你、干嘛?”
忽都合嗯了一下喉咙,假装若无其事。
塔娜心里忐忑不安,也不懂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是不是跟自己看见的一样。可能是一样吧,记忆那么多,也不一定同时出现,也许他看见的是别的什么,可能自己现在看见的他看见是其它的,也有可能他看见的自己看不见,因为每个人的脑子都不一样吧,感受到的当然就不一样,估计是这样的,大概吧,也许。反正不要突然变成巴拉就好,就算发现自己是个巴拉,那也是说明自己记错了,说不定本来就是世界出错了,谁知道呢。这样看来,有些事情,什么的,还是保持秘密比较好,出错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大概吧……也许。谁知道呢。
“我说过了我要回农场!”
“不准去,你是皇后,皇后必须要有皇后的担当!”
“皇后的职责我已经履行了,现在我是一个母亲,我知道应该怎样教育自己的孩子。”
“由不得你胡来,我大唐宗的孩子当然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教育!”
“塔娜不是你的孩子。”
“……”
“是你不肯放手。”
“……”
春天,庄园生机勃勃,种子开始发芽,万物复苏。
塔尔浑与忽都合每天都沉醉在这个避世天堂。
一天,庄园内来了一队人马,是忽都合的父亲以及家族成员。
仆人打开车门,父亲下了车,向着住宅大门走了过去。
两人站在大门前,内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父亲来到两人面前,看了看塔儿浑,对忽都合问到:“她是孛脱灰家族的人?”
忽都合沉默,不敢与父亲对视。
父亲忽然拔出佩剑指着塔儿浑。
忽都合立即替塔儿浑挡住那把剑。
父亲说:“你打算背叛家族吗?”
忽都合说:“人是我邀请来的,如果死在这里,就会玷污家族的名誉。”
“你还有名誉?在你决定把她带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了名誉。”
“我知道,但我邀请她来做客,如果背信弃义把她杀了,别人就会认为我们忽都家族卑鄙无耻,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父亲犹豫着,他很愤怒,但皇族是非常在乎名声的,他最终还是收起了剑。
“把她送走,不要让我再看见她。”
说完,父亲转身走了,带着家族成员离开了庄园。
父亲同意将塔尔浑遣返,并要求忽都合做出承诺,不再与其有任何瓜葛。忽都合没有办法反抗家族,只能顺从父亲的意思。
“我会再来看你的。”
亲自将所爱之人送到别人的领地,他只能这么做。
两人依依不舍。
孛脱灰家族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对忽都家族的无理行为感到愤慨,但鉴于对方保持了最基本的尊重,这件事情没有造成两个家族的流血冲突。
分手之前,忽都合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取得王位,亲自改写规则,彻底构建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外桃源。
为此,忽都合在三年之后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夺得了继承权。
遵照条约,两国的边境线以冬春岛的气候分界线为准,但气候分界线会随着季节变换发生偏移。冬春岛成为具有争议的保留地,两国军队都不可在岛上驻扎,如此一来,一直存在岛上的原住民村落就变成了废墟,这就给此段孽缘提供了再续的场所。
哇哇坠地。
虽然曾经背叛,虽然曾经那样决绝,可是,面对一个新生命的降生,大唐宗终究不能舍弃心中的那份疼惜。
初生牛犊的塔娜总是喜欢在后花园玩耍,塔尔浑在那里特别建造了一个小小的滑梯城堡,为了她的小公主。
感受着魔方中的记忆,那些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记忆,忽都合心中满是失落,为什么那个陪伴女儿童年的不是他?
无论是塔尔浑还是大唐宗,都将塔娜视为掌上明珠,陪伴着她一天天成长。
然而,塔尔浑的心中从来就不曾有过大唐宗,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没有。
内心的纠结,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不会变淡,反而越来越烈,如同沙漠之中的干枯树木,一次又一次承受着太阳的炙烤。
“你昨天去那里了?”
“去我父亲的农场,怎么了?”
“你是皇后,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离开王宫?”
“我是皇后,想去哪就去哪,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你……”
人要忘记一件事情该怎么做呢,也许不再去想就可以了,世界要忘记一件事情呢?用假想去代替真实,无数次的谎言,无数次的重复,直至将真实淹没在记忆的汪洋之中。
当思维的想象进入无维,再转化至空间,不断堆叠,原本的记忆受到挤压,失去原有的形状。
塔尔浑,对于世界而言只是一段记忆组合,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事物之所以存在,是产生于人的感知,而非它是否存在,因为存在与不存在本就是自我定义。
“阿妈?”
“……”
“阿妈,真的是你?”
“……塔……娜?”
“阿妈!”
不知道什么时候,塔儿浑就在眼前,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因为根本不曾死去,只是一直存在。
塔娜不顾一切扑到塔尔浑的怀里,紧紧搂着她。
塔尔浑不声不响地拔出了塔娜腰间的匕首。
忽都合刹那间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冲上前一把将塔尔浑推开。
“你在做什么,是我,阿浑。”塔儿浑十分委屈地望着忽都合。
忽都合责怪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立刻扶起塔尔浑,向她道歉,嘘寒问暖。
塔尔浑依然是塔尔浑,依然是他的爱人。
悄悄的,匕首刺入了心脏。
猛然间,忽都合发现,面前的那双眼眸并不存有一丝爱意。当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被欺骗了,他感到胸口的痛楚,下意识的握着那把匕首。
塔娜大惊失色。
为什么阿妈要这么做?
“阿妈,你怎么……”
塔尔浑拔出忽都合身上的佩剑,突然回头朝塔娜刺过去。
忽都合用力大喊一声:“她不是你阿妈!”
塔娜心里一震,反应不及一个踉跄摔倒,塔尔浑也扑了个空。
忽都合立即用冰冻术冻住塔尔浑的双脚,结成一块冰砖,使她不能移动。
“阿妈……为什么?”
“她不是你阿妈……她不是塔尔浑……”
忽都合渐渐失去力气,但他仍然用力说话,提醒塔娜。
塔娜跑到忽都合身边,想救治他,却又无能为力。
“为什么?”
“都是因为我放不下。”
“是不是我们的记忆有失误的地方,所以阿妈的记忆才会出错?”
“不是记忆的问题,现在的塔尔浑……是一个不合理的存在。”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因为世界的记忆……你阿妈已经死去,如果她活着,那么从她死去之后……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就是不合理的,如果……她的存在是合理的的话……”
“我还是听不懂,阿妈不是在这里吗?”
“就是说……只有我们不存在……只有从她曾经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关于她的记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如今的存在才会变得合理。”
“可是,阿妈还是保留着之前的记忆不是吗,她仍然记得我们。”
“已经不是了……不再是原来的了。”
“那到底还是不是……”
忽都合自嘲:“我本应该想到,可是,我还是心存侥幸,想要抓住那一点点希望……对不起,让你的希望落空了……”
“难道不可以……”
忽都合缓了一下劲,说:“不合理的……就不该存在……你必须做出选择……”
塔娜:“……”
忽都合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温暖的鲜血湿润了塔娜的双手。
塔尔浑发疯似的劈砍脚上的冰块,嘎一声,冰块碎了,塔儿浑挣脱了束缚,飞一般扑向塔娜,双手高举短剑朝她刺下去。
忽都合使出最后一股力气将塔娜推开,自己却被利剑深深地刺入。
塔尔浑拔出剑,再次向塔娜扑过去。
塔娜抓着塔尔浑的手,可她发觉自己的力气竟然招架不住体格比她瘦小的塔尔浑,她双手都颤抖得快要虚脱。
剑尖慢慢落下,塔娜已经感觉到那一丝冰凉,她流下了眼泪。
天空传来一声嘶鸣,莽古斯如疾风般穿过腊梅树林出现在墓地,扑噔一下将塔尔浑撞飞。
然而塔尔浑并没有受到重创,立即爬起身疾步冲刺而来。塔娜抱起魔方,莽古斯将她叼起甩到背上,逃离此地。
没想到并未就此结束,塔尔浑一跃而起抓住了莽古斯的尾翼,那身手完全不像人类。
因为莽古斯的出现,惊动了在庄园内待命的吉尔格勒,他认出来了,那是云桑国的神鸟。
“云桑国公主……”
待一行人找到忽都合,吉尔格勒发现他早已咽气。
刺入胸口的匕首,从刀柄的花纹判断,是大唐家族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云桑国的神鸟,云桑国的公主,云桑国皇族的凶器,国王的尸体。
“云桑国向我们开战了。”
莽古斯力图摆脱塔尔浑,但对方死死揪住他的羽毛。
塔尔浑力大无比,她左手抓羽毛,右手持短剑扎进莽古斯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靠近。
莽古斯痛得撕心裂肺,在空中挣扎翻滚,但就是甩不掉塔尔浑。
看着莽古斯为了她忍受煎熬,塔娜非常心疼,她下定决心做出选择,于是一点一点地向后挪过去。
在和塔尔浑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塔娜看见了:虚无。
说时迟那时快,塔尔浑一剑刺向塔娜,塔娜下意识用手中的魔方抵挡,刹那间从魔方扩散出一缕缕黑色波纹,震荡整个世界。
塔尔浑消失了。
塔娜消失了。
魔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