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后,林婧待在家里。大部分时间,她将自己关在卧室,家里的保姆叫她吃饭时,她才会去到饭厅。她将刘致致写的《云山以南》看了两遍,她不禁觉得,在某些方面,她还不如刘致致了解云帆。她越觉得自己不了解云帆,越去温习云帆的日记。她将云帆的日记又看了很多遍。林婧突然想见到云诗,她决定去见云诗一面。在云帆的葬礼上,云诗曾给林婧留下一个电话。林婧拨通了那个电话。
2016年4月4日,清明节,林婧与云诗约在云帆墓地所在的陵园见面。云诗穿一件底色为黑色、细白条纹的上衣,上衣束进黑色的休闲西裤里,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皮质单鞋。云诗38岁了,她的肌肤不再如以前那般细嫩,眼角隐约泛起皱纹,但她依然优雅。云诗看见林婧残疾的左侧小腿,她拥抱了林婧。
她们在陵园外买了一束花,走进陵园寻找云帆的墓地。其实云诗一直不知道云帆为自己购买了这座墓地,直到林婧给她打电话她才知道。她们将花束放在墓碑前,墓碑上没有任何文字,墓里也没有云帆。她们在墓碑前站立良久,各自都没有说话。
离开云帆的墓地时,云诗说:“林婧,五年了,该放下了。”
林婧说:“我想把云帆带回来,带到这里。”
云诗说:“你可以去一趟云山,去争取。”
林婧坚持要开车送云诗回家,她想让云诗给她讲讲云帆。车子驶出陵园,往城市中央开去。云诗看着车窗外飘着的蒙蒙细雨,回忆如一张模糊的画卷般在她的脑海里展开,她说:“我知道云帆身体不太好,但我不知道云帆患有如此严重的疾病,是云帆葬礼上,你向我说起,我才知道的。云帆的出生一直是一个谜,我听说,云帆的养母是在十字路口的青草丛里捡到他的。云帆养母没有生育能力,且体弱多病,向来遭受云家嫌弃。云帆养母在拥有了云帆之后,将云帆当做她人生的全部希望,并付出所有的爱。云帆养父嗜酒成性,懒惰且暴躁。因为云帆不是养父亲生,所以养父像不爱云帆的养母一样不爱云帆。云帆五岁的时候,得知自己不是养父和养母亲生,他从此理解了许多事。云帆八岁的时候,他的养母因病去世了。养母去世前对云家的唯一恳求,是恳求云家让云帆去学校念书。云帆十岁时,才终于读上云山小学。云帆十二岁时,他的养父再婚,与云帆后母生下弟弟云初。不久,云帆拥有了另一个弟弟云夏。云夏是云帆养父在云帆后母怀孕期间,因无法控制肉欲而与情人所生,云夏只比云初小几个月。云初出生后,云帆的养父和后母对其百般溺爱,几乎忘了云帆的存在。而云夏虽也受到云帆养父偏爱,但难逃整个云家嫌弃。这一点上,云夏与云帆具有相同的命运。我看着云帆长大,在云山,云帆养母是我看见的唯一对云帆好的人。可云帆很快便没有养母了,我心疼云帆。我只能偷偷心疼云帆,因为在云家,心疼云帆好像也是错的。后来我去别处念了几年书后,回到烟河中学教书。云帆也进入烟河中学读书,巧合的是,我成了云帆的语文老师。云帆读书很努力,成绩很好,学校很器重他。有一次,我在学生们面前念了一首小诗。自此以后,云帆便经常请我单独帮他念诗。烟河中学里有教师宿舍,那时我住在宿舍。云帆经常跑来宿舍让我帮他念诗。因为我很喜欢诗歌,云帆也喜欢诗歌,所以我很乐意帮云帆念诗。某一天,云帆突然对我说他喜欢我,而且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我自知那是不对的,我比云帆大九岁,而且我与云帆都是云家的孩子,虽然我与云帆并无血缘关系。一开始我经常训导云帆,希望他走正确的路,但云帆的告白其实已经唤起我内心潜藏的某种情愫。也许是因为我同情云帆,也许是因为我与云帆相处已久,又或者是因为我觉得我与云帆是相似的人,这种情愫让我渐渐不再拒绝云帆。除了给云帆念诗之外,我还与云帆做一些特别的事。我们会在深夜跳进学校外的烟河里玩水,我们会在深夜爬上校园里的桂花树摘桂花,我们会在深夜打开教室的灯在黑板上画画。后来,我与云帆有了性事,很多次的性事。我与云帆的关系日渐亲密,云帆有时候甚至为我挺身而出,我也为他挺身而出。初三时,我们的关系被学校发现了。学校对云帆寄予厚望,想要云帆为学校增添一个考入重点高中的名额,不愿开除云帆。而我也知道云帆一直想逃离云山,想走得很远,所以我主动离开了烟河中学,我来到了山城。云帆在市里的重点高中读书时,他没有使用手机,但他经常给我写信。云帆在信里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是让我一定要在山城等他。但我没有等他,我妥协了,我知道我的父母和云家不可能接受我与云帆的关系。我在山城遇到了很爱我的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也催使我放弃,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没有等云帆。云帆终于考入山城的大学时,我却要结婚了,所以云帆在我的婚礼上才会流下眼泪。婚礼那天不只是你看见了云帆的眼泪,我也看见了云帆的眼泪。”
林婧将云诗送到她家楼下,云诗邀请林婧去她家里坐坐,林婧婉拒了。云诗下车时,林婧问她:“云诗姐姐,你现在幸福吗?”云诗微笑着点了点头,林婧也回以浅浅的笑容。
四月底,林婧母亲为林婧在一个不错的地段买了一间商铺,林婧开始联系装修公司装修她的咖啡店。林婧向刘致致要到许念的联系方式,特意去见了许念一面。两人是在酒吧见面的,就是刘致致以前打工的那间酒吧。许念如今和姚望在一起了,酒吧是姚望开的。苏离、许念和姚望,他们三人曾经是很好的朋友。苏离在异乡选择了别人,所以许念选择了姚望。
林婧告诉许念她正在策划开一家咖啡店,仍旧取名为念念咖啡。许念深知这个店名的含义,她知道林婧想要留住大学时她与云帆,还有何夕与刘致致,他们四人一起经历的美好时光。同时,许念也知道,以前念念咖啡这个名字,可以理解为她在思念苏离,如今念念咖啡这个名字,却是林婧在思念云帆。为了避免林婧在开咖啡店的过程中少走弯路,许念向林婧介绍了装修咖啡店的注意事项,比如装修咖啡店时最好采用敞开式的落地门窗,让阳光能照进咖啡店;咖啡店内可以设计漂亮而别致的背景墙,因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拍照;还有咖啡店的网络一定要好,可以多布置些网线插口,这样可以吸引更多人带着电脑到咖啡店办公或码字。许念还向林婧讲解了开咖啡店所需的工商、税务、卫生许可等相关证件的办理流程及费用。
其实林婧来找许念,不只是想请教开咖啡店的经验,林婧也想通过许念了解云帆。所以林婧问许念:“能给我说说云帆吗?”
许念觉得,云帆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她说:“我只记得,云帆那段时间经常来咖啡店,每次都点一模一样的咖啡。我看得出,云帆好像不太喜欢喝咖啡,因为他每次都不能把一杯咖啡喝完。我一开始也不太理解,既然云帆不喜欢喝咖啡,为什么还经常来咖啡店。自从你说我确实长得像云帆堂姐,我才知道云帆是来咖啡店怀念他堂姐。但在云帆去世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云帆与他堂姐有那么复杂的关系。云帆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我与云帆最后见面时,他为什么说我要是能为他念一首诗就好了。其实我不太了解云帆,只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别样。他在咖啡店内没有做过任何令我惊讶的事,他每次来的时候,只是喜欢在角落里静静坐着。有时坐十分钟,有时坐一个小时,有时坐半天。我发现云帆偶尔与刘致致倒是说很多话,似乎云帆与刘致致之间有某种共鸣。”
后来,许念谈起刘致致提着西瓜刀保护何夕的事,林婧听后开怀大笑。这件事是姚望告诉许念的,姚望提起这件事时,说刘致致是他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许念知道刘致致与何夕现在住在一起,她觉得他俩很般配。但许念不知道何夕对林婧仍旧怀有无法割舍的感情,她笑着问林婧:“致致与何夕快结婚了吗?”
林婧沉默片刻,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应该快了吧。”
林婧开车回家的路上,想起辞职那天晚上,她躺在何夕与刘致致的床上,迷迷糊糊还未睡着时,刘致致紧紧抱着她,竟然吻了下她的额头。而后,她听见刘致致轻声问:“林婧姐,你爱何夕吗?”林婧醒来时,发现刘致致还紧紧抱着她。她缓缓拿开刘致致的手臂,来到客厅,看见何夕抱着小白躺在沙发上。她从卧室的衣柜里取出何夕的两件厚衣服,轻轻盖在何夕身上,随后便离开了。
五月了。暖春五月,明媚的阳光从道路两旁茂盛生长的小叶榕的树叶罅隙间透射下来,在林婧眼前的挡风玻璃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