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繁华的城市给了刘致致一个答案。她当初选择放弃大学，如今她不免在某些时候感到沮丧甚至寸步难行。当有人问她学历时，她偶尔会难以启齿。但她总不能向别人解释，她也曾收到过一张封面为朱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只因她家境窘迫，或者只因她相信爱情，所以放弃了大学。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很难相互理解，特别是关于无助和孤独这类东西。周遭总是显得欣欣向荣时，负面情绪将无法被言说。刘致致有时候会羡慕林婧，也羡慕何夕，羡慕他们生而拥有足够的物质安全感。但路在眼前，就总要去走，哪怕荆棘丛生。
刘致致在房产公司的工作，是辛苦而卑微的。压力不小，底薪很低，讲究业绩。刘致致专门申请了一个社交账号来管理她的客户，有时候半夜十二点还在与客户聊天，给客户发送户型图。如果客户有看房需求，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她从不推辞。客户对于价格、地段、楼层、朝向、学区、物业等方方面面的需求是无可厚非的，但刘致致遇到过很多奇异的客户。迟到、爽约、不回消息不接电话都是小事，有的客户竟会蹭吃蹭喝。这种客户看房过程中丝毫不表达购房意愿，反而让刘致致请客吃饭。刘致致还真就请过一次，但在她慷慨解囊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那客户了，这让她哭笑不得。令刘致致最受打击的一次经历是，她连续与一位客户沟通了将近一个月，带客户看了二十多套房子，详细为客户分析了各套房子的优缺点和性价比，并为客户解决了购房贷款方面的难题。然而，就在准备签合同的当天，客户突然反悔，去别处订购了另一套房子。有次，一位开着豪车的中年男人出手阔绰，接触当天，中年男人便通过刘致致买了两套房子。后来，中年男人又来了，请刘致致带他看房。中年男人自己驱车，顺便带上刘致致，看房也方便。中年男人刻意在车上放了一束包装精致的鲜花，当刘致致看见那束鲜花，正在想哪位幸运的中年女士将获赠此束鲜花时，中年男人居然说那束鲜花是送给她的。刘致致惊愕极了，她当即在路边下了车，乘坐一辆公交车回门店。在公交车上，她感到心有余悸。她那时觉得，这份工作还没有她在酒吧里端盘子和切水果纯粹。
当刘致致奔忙于繁华的城市里，天花乱坠的房地产广告播放在商场外墙的电视中、涂写在正在施工的工地围栏上、印刷在发不尽的精美传单里。像是谎言，却又如此真实，因为无数人迷醉在这个沉重的幻梦之中。原来，身处繁华，未必与繁华有所关系。橱窗里的灯光看起来很暖，可是有多少人能够触碰。当喧嚣褪去之后，寂静中行走的多是无家可归的人。刘致致卖出去几十套房子，却没有一套是卖给自己。同样，一砖一瓦将高楼堆叠起来的工人们，最终没有一砖一瓦属于他们。时代变了，时理不变: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好在，刘致致母亲的赌债，在三月初全部还清了。她的母亲，将在今年七月份出狱。刘致致很感谢何夕，何夕几乎将他全部的收入都给了她，从没有半句怨言。何夕对于金钱的态度，依旧像他高中时那样，在刘致致丢失了一份他给的买手机的钱后，会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存钱罐里又拿出另一份给刘致致。何夕没有太多欲望和不安，他只是深爱篮球和自由，以及深爱一个人。如今，或许是两个人。
何夕总不能每天都跑去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实际上，他去人力资源部办公室的事由在林婧进入公司的当天就用光了，但何夕仍在每天午餐前来到人力资源部办公室的门外，等林婧一起去公司的食堂吃午餐。有时候，何夕与林婧厌倦了公司食堂那千篇一律的饭菜，会到写字楼下的餐厅换换口味。吃完饭他们会在写字楼周边散步，聊一些关于工作的事、关于小白的事，还有关于电影的事。何夕提到电影《黄金时代》，林婧竟全然不知。因为《黄金时代》上映的时候，林婧因为二次受伤，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日日只能看书，那时她的母亲收走了她的所有电子设备。夜晚，林婧下班回家后，在网上找到《黄金时代》的视频，一口气将这部时长接近三个小时的电影看完了。然而，电影《黄金时代》让林婧十分想念云帆，她想起她与云帆的那次呼兰河之旅。她在云帆死后才明白，为什么云帆当时不愿意触碰她。
林婧上班一段时间后，她的母亲嫌麻烦，不愿意再接她上下班，给她买了另一辆车。自从林婧自己开车上下班后，何夕每天下班的时间都与林婧相同。他现在也不加班了，他才懒得管他走的时候上级有没有走，以及他走的时候有多少人还在装模作样。何夕每天与林婧同时下班，就是为了让林婧送他一段路，尽管那段路仅一公里。有天何夕下车时，林婧说:“现在你身上有烟味，以前是没有的。”何夕拒不承认，捻起西装内白衬衫的领口闻了闻。他让林婧也凑过去闻，以证明他没有说谎。林婧解开安全带将脑袋贴近何夕，闻他白衬衫的领口，她刚闻到那确实存在的烟味，何夕竟轻轻吻在她额头上。林婧慌忙退回来，有些生气地对何夕说:“下不为例。”而后，她又严肃地补充道:“赶紧把你的烟戒掉。”
何夕回家后，便把茶几抽屉里还剩的几包烟给扔掉了，连同打火机也扔掉。刘致致劝何夕戒烟劝了两年，何夕始终没有戒掉。而林婧只说了一次，何夕便决心戒烟了，而且很快就彻底戒掉了。在他戒烟过程中，每晚坐林婧的车回家时，下车前总想让林婧闻闻他白衬衫的领口以检验他的戒烟进度，但林婧再也没有上他的当。后来，何夕干脆把手臂直接伸到林婧鼻子前让林婧检验，对此，林婧倒是没有拒绝。而何夕的心思是，哪怕用手臂来感受下林婧的气息也好。
林婧与何夕一样，也非常讨厌办公桌上用胶带粘贴的用于规范显示器、键盘、鼠标、笔筒和水杯放置位置的蓝色格子。某天，两人偶然提到此事，一拍即合。一个周五，两人故意加班到很晚，晚到写字楼某一楼层的所有人都走光时，两人各持一把尖锐的小刀，把该楼层大厅里所有办公桌上的蓝色格子都揭掉了。他们一边揭一边笑，感到十分痛快，但又不敢笑得太大声。两人做完坏事后，林婧在写字楼一楼的自动售货机里给何夕买了一瓶饮料，她对何夕说:“奖励你的。”
何夕拿着饮料，似乎有些不满足，坏笑着说:“就奖励这个吗？”
林婧瞪了何夕一眼，回他:“那你还想要什么？”
林婧开车将何夕送到家后，她独自开车回家，夜已很深。在车上，她既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她快乐的是，时隔六年，她好像第一次重新找回了大学时那个喜欢冒险的自己。她悲伤的是，云帆再也不能参与她的冒险，而永远且更加悲伤的是，她一直认为是那个喜欢冒险的自己，让云帆永远离开了她。何夕回到家中，刘致致已经熟睡。晚上的事，何夕骗了刘致致，何夕说他在加班写报告。何夕蹑手蹑脚地洗漱完钻进被窝，侧身拥抱刘致致，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何夕将头埋进刘致致的长发，她的长发还是那种淡淡的清香，一种朴素而平凡的清香。
写字楼某一楼层大厅所有办公桌上的蓝色格子被揭掉的事，很快在写字楼内传开了。那个楼层既不是何夕所在的楼层，也不是林婧所在的楼层。写字楼西头有电梯间和步梯间，那里有监控，写字楼东头只有步梯间，那里没有监控。何夕与林婧刻意从写字楼东头的步梯间进出，避开了摄像头。所以到底是谁揭掉了那些蓝色格子，无从考证。人力资源部负责把那些蓝色格子用胶带又贴回去，滑稽的是，作为人力资源部的一员，林婧也参与其中。她在办公桌上有粘痕的地方又重新粘上蓝色格子时，一直暗自偷笑。下班后林婧送何夕回家，把她亲自参与复原蓝色格子的事情告诉了何夕，何夕也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他们的一次失败反抗，但他们反抗过。
三月中旬，公司准备举办一场篮球赛。也是人力资源部策划的这场球赛，HR为球赛取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新一代VS老一代。新一代队由年龄四十岁以下的员工组成，老一代队由年龄四十岁以上的员工组成。大家都知道何夕篮球打得好，何夕理所当然成为新一代队的队员。老一代队的队员，除了资历比较老的工程师，剩下的全是公司领导，有采购部高级主管、产品部高级经理，质量中心总监也在其中。而新一代队的队员，大部分是何夕这样的毛头小子，入职不久，初出茅庐。因为其他队员身高较矮的缘故，何夕这天在球队中的位置是小前锋，而不是他惯常喜欢的得分后卫。何夕这天穿的是林婧送他的那双勒布朗的球鞋，而勒布朗正是篮球界数一数二的小前锋。林婧去球馆观看球赛，赛前，何夕自信满满地对林婧说:“今天我要致敬勒布朗。”
人力资源部举办本次球赛所宣扬的宗旨是传承，他们希望通过本次球赛，把老一代员工的所谓奋斗精神传承给新一代员工。然而，球赛本身丝毫未宣扬出所谓奋斗的传承，反而论证了一个事实:即一代不如一代。比赛上半场，新一代队的队员们，个个好像饱受伤病困扰一样，无精打采，唯有何夕在球场上奋力奔跑。而老一代队的队员们，倒是精神饱满，仅上半场就赢了新一代队二十分。中场休息时，一位策划比赛的人力资源部主管走到新一代队的板凳席，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肯定得输，但要输得好看点，懂吗？”新一代队的队员们都沉默，心知肚明。何夕也沉默，但心里很是不快。
下半场，新一代队的队员们果然换了一种精神面貌，很快将比分迫近。但比分迫近后，新一代队就停滞不前了，一直保持落后老一代队两分左右。何夕在球场上大汗淋漓，看起来十分着急。终场前四十秒，新一代队拥有一个反超比赛的绝佳机会，何夕将球传给篮下一位处于空位的队友，那队友居然刻意没接住球，让球出了边线，将球权拱手让给了老一代队。何夕自知无法再依靠队友，他在下一回合完成抢断，独自持球穿越全场，并将球打进，反超了比分。但比赛时间还剩十秒，最后十秒钟，老一代队队员们当然将球交到球场上职级最高的质量中心总监手中，让质量中心总监完成压哨绝杀。此时无论是新一代队其他队员，还是老一队其他队员，个个都像由参赛者立刻化身成了观众一样，站在球场上一动不动，在篮筐下空出一条道，目送年过五旬的质量中心总监慢悠悠运球到篮下取分。何夕却在质量中心总监投篮那一刻，在篮球未达到抛物线顶点之前，一巴掌将球扇出了场外，完成了一记漂亮的盖帽绝杀。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球场，霎时间鸦雀无声。何夕从空中落地后，他振臂一挥。此时，观众席上的数百观众，唯有林婧十分突兀地站了起来，为何夕大喊了一声:“好球！”随后，林婧笔直地站在观众席上，在鸦雀无声的球馆里为何夕寂寞地鼓掌。何夕看着林婧笑了笑，同时觉察到球馆内的气氛非常诡异。他跑到林婧身前，与林婧一起并肩走出了球馆。林婧走路时，她的左侧小腿看起来依旧微瘸。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瘸婧，但她步伐坚定，头也不回。
何夕的盖帽与林婧的鼓掌让公司内的好事者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何夕与林婧是一伙的。第二，林婧极有可能是何夕女朋友。那场球赛以后，何夕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但也有不止一个与何夕年龄相当的年轻人，私下对何夕说:“你做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何夕这个人总是大大咧咧的，但大大咧咧有大大咧咧的好处。何夕对于公司内好事者对他的评价满不在乎，仿佛若无其事。他依然做他该做的事，准点上班，准点下班，保质保量完成自己的工作业务，与其它工程师自然且平和地沟通。何夕觉得，他只是在球场上公平竞争而已，又没做错什么事。
公司内林婧母亲的朋友告诉了林婧母亲这件事。篮球比赛当晚，林婧在家吃饭。饭桌上，林婧母亲拐弯抹角地问:“何夕那孩子，情商怎么样？”
林婧听懂了母亲的话，她顺着母亲的话说:“何夕情商是有点低，不过我挺欣赏他的。”说完，林婧竟径自笑了起来。母亲有些不乐意了，将碗筷往桌子上一搁，愤愤地说:“你还好意思笑，你为什么替何夕鼓掌？”
林婧不想和母亲争执，继续闷头吃饭。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年轻是好，但要学着收敛锋芒。”
一天中午，何夕照常在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外等林婧一起去食堂吃饭。何夕看见一对男子和女子从办公室走出来，何夕本没在意，但他听见那个男子娘里娘气地对身旁的女子说:“瘸婧背那个包肯定是假的。”
何夕跟到那男子身后，拍了下男子肩膀。男子转过身来，何夕面无表情地对男子说:“义务教育没教会你正确说出别人名字吗？”
那男子恼羞成怒，娘里娘气地回击何夕:“哟，这不是靠扇掉总监篮球来出风头的人吗？瘸婧的男朋友？”
何夕听见男子说自己出风头倒是无所谓，但他再次听见男子称林婧为瘸婧，霎时怒不可遏。何夕上前一步，抓住男子的衣领用力一推。男子身形瘦弱，直接退倒在地上。男子狼狈地爬起来，冲上前，像一只发了疯的猫一样乱抓，在何夕脸上抓了好几道指甲印。何夕也愤怒极了，将男子按在地上一顿狂揍。午餐时间，楼道里很多员工。路过的员工急忙将撕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了。男子起身后，依然对何夕指手画脚，骂骂咧咧。随后，男子被其他人拉走了。何夕在原地闷头站了一会儿，林婧才从办公室走出来。林婧方才在办公室里听到了楼道里的吵闹，她看见何夕脸上被抓的指甲印，才知道是何夕与别人打架了。林婧拉起何夕的手，只是说:“今天我们去外面吃。”
林婧在药店买了一瓶酒精。两人坐在餐厅里，林婧将酒精喷到何夕脸上，何夕疼得咧了咧嘴。林婧忍不住笑了笑，她问何夕:“你是和女生打了一架？”
何夕摇了摇头，郁闷地说:“没见过男人打架靠抓的。”
林婧拍了拍何夕的手背:“辛苦了，今天中午你随便点，我请客。”
何夕真就点了一份菜单上比较贵的牛肉和海鲜。两人饱餐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林婧说:“妈妈那天给我说要收敛锋芒，我还没来得及转告你，你就和同事打了一架。”
何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颇为轻松地说:“看来这公司是待不下去了。”林婧点了点头，对何夕莞尔一笑。
下午，有位同事转告何夕，李经理叫他去小办公室。何夕在电脑里找出那封在一月份写的辞呈，用打印机重新打印了出来。何夕抓住最后一次机会，拖了很久才去小办公室，他不愿做那种听到上级叫唤后就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哈巴狗。何夕走进李经理的小办公室时，故意将手上的辞呈背在身后，他预料到李经理会说什么。果然，李经理板起脸，开口第一句便是:“何夕，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何夕微微一笑，从背后拿出辞呈，摆在李经理面前，平静地说:“是的，我不想干了。”
林婧也辞职了。林婧来公司才两个月，试用期都没过。她只在三月初领到一份薪水，不足三千元人民币。林婧与何夕的辞职流程都办得很快。下午五点，他们便一同离开了公司，离开了那死气沉沉的写字楼。两人开车去商场，在超市内买了很多菜，然后来到何夕与刘致致住的地方。他们准备在刘致致回家之前把菜做好，然后给刘致致一个惊喜。
林婧与何夕在厨房忙活了两个小时，做了几道相当业余的菜。林婧焖牛仔骨并未焖出金黄色泽。何夕煮了个麻辣鳕鱼，却把鳕鱼煮碎了。林婧拌水果沙拉，居然放芥末。玉米排骨汤的做法比较简单，何夕将其熬出来还算有点样子。两人还买了价格不低的三文鱼，结果，他们意见十分一致地把三文鱼煎了。八点时，刘致致回到家里。她看见何夕脸上的几道抓痕，感到十分惊讶，很以为何夕是被哪只野猫伤害了。林婧向刘致致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并告诉刘致致她与何夕都辞职了。刘致致觉得辞职这种事值得庆祝，便拿出一瓶她参加某次活动时商家送的一瓶白酒，三人坐上桌开始吃饭。刘致致分别尝了一筷子林婧与何夕做的每样菜，她抿了抿嘴唇，面带苦笑，仿佛一言难尽。
菜虽然难吃，却不耽误三人开心饮酒。关于辞职后的打算，林婧说她想开一家像念念咖啡那样的咖啡店，还是取名叫念念咖啡。何夕说他先尝试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就去林婧的咖啡店里帮忙刷杯子。他们不免又聊到过去，因为云帆，过去总是令人伤感。白酒容易醉人，刘致致喝了不少，林婧喝得最多。林婧喝着喝着就哭了。刘致致与何夕租的房子虽然有两间卧室，但另一间卧室没有铺床，刘致致扶林婧去她与何夕的床上躺下休息。何夕还算清醒，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后，带着小白去楼下溜了一圈。当何夕回来时，去卧室看了一眼，他看见林婧与刘致致居然相拥而眠，刘致致抱林婧的样子，比平时抱他还抱得紧。
何夕洗漱完，只得在沙发上睡。小白非要黏着何夕，于是何夕抱着小白睡。夜深时，何夕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两件自己的厚衣服。他走去卧室，发现林婧已经不在床上了。林婧的酒醒了，便独自开车回家了。刘致致正在熟睡。何夕并不知道，他身上的那两件厚衣服是谁帮他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