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公布前的那段时间最为煎熬。尽管可以在网上找到试卷和答案用以估分,但那三位数字真正确定之前,总不教人安心。固然,刘致致也希望自己的分数尽量高些,并非因为某所大学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而是因为她想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何夕选择哪座城市,她便能选择哪座城市。各批次分数线在六月下旬的某天下午公布,到凌晨时可拨打电话获取成绩。刘致致向来睡得较早,但那晚她一直苦等,直到能查询分数的那一刻到来。她从晚间十点开始间隙性拨打电话,越接近那一刻,她拨打电话的频率越高。当查分系统真正开放时,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颤巍巍地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如窒息般听见电话那头播报的语音数字。她考得很好,成绩竟然越过了第二批次,两年前她留级时,这是不可想象的。她知道何夕对于自己的帮助远远超出他人想象,何夕所教予她的,不仅是知识构建,还有心理构建。想到何夕,她忍不住再次拨打分数查询电话。这一次,她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仿佛要从胸口里跳出来。她按语音提示输入何夕的准考证号时,手臂也愈加颤抖。当听到何夕考取了很好的分数时,她兴奋地从床上蹦起来,差点踉跄往衣柜那边摔去。她迫不及待与何夕分享心中的双重喜悦,如果何夕此刻就在身边,无论身旁何人,她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给何夕一个拥抱,因为这份双重喜悦,意味着双重成就和双重证明。她猜想何夕也许已经查到成绩,正沉浸在如她一样的欢乐中。她给何夕拨通电话时,语气轻快,假装问:“何夕,你查成绩了吗?”
没想到何夕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原本睡着了,刚被她吵醒,他在电话那头反问:“不是明天才可以查成绩吗?”刘致致被何夕的漫不经心弄得很是无奈,她心想,这大男孩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睡得这么香。她抓狂说:“你看看时间,现在已经是你所说的明天了。”
何夕强迫自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问道:“怎么查?我试试。”刘致致被何夕急得真想将手中的手机砸他脑袋上,可既然是打电话,便意味着她不可能在此刻用手机砸中何夕那装满大条神经的脑袋。她也不再绕弯子,直接告诉何夕他的成绩,比何夕考完后对着网上答案预估的还高二十多分。她听得出何夕是极为高兴的,不过他喜欢嘚瑟的毛病又犯了,他以一种浮夸的自信语气说:“莫要惊怪,预料之中。”
这天夜晚,刘致致花了一个小时的通话时间与何夕分享完喜悦后,便再也没有睡着。她止不住胡思乱想,想得很远:想到她与何夕会去哪座城市上大学;想到她的大学与何夕的大学会隔多远;想到她将以何种交通方式与何夕保持见面,等等。天刚亮,她便起床洗漱,在家里吃早餐时,她给何夕发去信息:“我们庆祝一下,记得带身份证。”
何夕睡醒时看到刘致致的信息,简直吃了一惊,因为刘致致的信息让他不禁往某些方面想。而何夕眼里的刘致致,一向是个矜持有度的女生,他难免揣测刘致致可能是在一夜之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两人依旧在南乡见面,南乡正好处在他家与她家中间,似乎已成为默认约会地点。虽然两人刚在家里吃过早餐,还是忍不住又分别要了一碗洋芋花儿。他们在买洋芋花儿时,总是一致要求服务员多加点鱼腥草。吃完洋芋花儿后,刘致致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何夕,盒子上面印有“黑蜘蛛”字样。刘致致说那是庆祝道具,何夕见过这种盒子,他打开一看,里面果真是一些小鞭炮。这种小鞭炮一般过年时才会有,何夕很意外刘致致在夏天怎么能弄到这种东西。两人叫了辆出租车开往岭县旁的岭山,决定去山顶放鞭炮庆祝高考胜利。他们站在岭山某个高点,点燃鞭炮往山下扔,开心得像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不过他们总共只扔掉五个鞭炮,便被巡山的人给逮住,狠狠教育了一顿,因为他们的行为造成了严重的火灾隐患。两人恍然大悟,当即将剩余的鞭炮和火柴上交,灰溜溜下了山。
下山途中,刘致致问何夕:“你身份证带了吗?”何夕摸了摸后脑勺,腼腆地说:“你确定我们要在这个时候偷食禁果吗?”刘致致听后,噗嗤笑起来,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你想什么呢?我们去网吧。”
刘致致让何夕与自己一起去网吧,是想两个人共同研究下高考志愿怎么填,以确保他们能去同一座城市念书。为了让何夕离家近些,何夕父母早就下了决定,他们坚持让何夕选一所山城的大学,因而刘致致也将自己的第一志愿锁定在山城的大学。对于何夕来说,他的分数足够他选择山城最好大学的同时选择他所喜欢的专业。刘致致则将山城各所学校里自己心怡专业所对应的往年录取分数与往年第二批次分数线之间的差值查询出来,并对照今年自己的分数与今年第二批次分数线之间的差值,最终非常保守地选定了自己想去的大学。何夕觉得刘致致过于保守了,很大程度上浪费了她辛辛苦苦考下的成绩,于是建议刘致致更为客观地修正了第一志愿目标。到了填志愿时,刘致致将与何夕商量好的大学填好,便静待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然而,当她在二十多天后终于等来属于自己的那份录取通知书时,躲在卧室里哭得昏天暗地。因为录取通知书上的大学,并不是她的第一志愿,而是第二志愿。尽管她的第二志愿也与何夕一致,但何夕顺利被第一志愿录取了。她责备自己的粗心大意,异常后悔不该听取何夕的建议将第一志愿进行修正。她这才意识到何夕的成绩对于第一志愿绰绰有余,自己就该将所有志愿都选为山城的大学,而不是盲目将所有志愿都与何夕保持统一。但一切都太迟了,她将独自去西安念书,一座没有何夕的城市。她差点把录取通知书当场撕掉,考虑复读。但她想到自己曾留级一次,再复读一次岂不是要读五年高中,终究还是选择隐忍。饱读诗书的她想起书中常提及的宿命一词,并第一次在自己生命里,切实感受到宿命的力量。
旧历七月的七夕,再过几天刘致致将与何夕奔赴不同的城市开启大学之旅,在离别之前,两人又一次约到南乡见面。同样的洋芋花儿,吃起来却不再是同样的味道。何夕带来了那封信,就是王老师没收的刘致致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如今何夕考上了王老师满意的大学,王老师兑现承诺,将信还给了何夕。刘致致坐在南乡的落地窗边,打开折叠的雪白信纸,悲伤的视线再次与那两句绝美的情诗重逢:
/你静静地住在我心里/
/如同满月居于夜空/
她将信还给何夕,告诉他:“无论你在哪座城市,我的信都要在你身边。”
夜晚,他们去到岭山上,躺在草丛中仰望星河,寻找传说中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她第一次鼓起勇气亲吻了下他的脸颊,他感觉到就像有花瓣轻轻落在脸上。夜深,他送她回家,她差点拉着他冲进某一家酒店,想就此将自己全部交给他。她想用这种方式提前锁住他们的感情,但她又觉得不太可取。终于她只能任他在长街昏黄的灯光下转身,用深情的目光拥抱他模糊的背影,从此宿命般地在他的年华里开始挣扎和错过。
准备去大学报道的前夜,刘致致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父亲站到她卧室的门框下。父亲表情凝重,眼神中饱含歉疚,蜡黄的脸褶皱四起,发间藏有零星的白色。他说:“致致,你妈妈将我为你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悄悄拿去输了。”说完,父亲竟然哭了,是一种无声而沉重的眼泪,他对自己的妻子感到绝望,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悄悄拿去,不就是偷么?刘致致这样想。她走到父亲跟前,递给他一张纸巾,握了握他粗糙的手,平静说道:“爸,怪不得你。正好,我不念了。”父亲当然无法听懂她话里的“正好”。事实上,没有何夕的大学,让她觉得没有意义。而高中时代的后两年,何夕正是她身处破碎的家庭中所感到的唯一温暖。她没有对母亲进行抱怨,只是静静地将行李箱里叠放整齐的衣服又重新摊开,挂到衣柜里。父亲倒是念念有词,一直指责母亲的不是,最后父亲不由得诅咒母亲:“她会有报应的。”
不久,母亲的报应便来了。母亲常年处在赌钱输钱借钱的恶性循环之中,已背负巨额债务,变得愈发疯狂且没有底线。母亲不知从何得知草街上的一家商贩家中有不少现金,便起了偷窃之心。某天半夜,母亲撬开商贩店门的锁,不料店内存放现金的柜子安装有警报器,母亲刚准备取走现金,警报器在四下无声的静夜中如雷鸣般响了起来。母亲仓皇失措,抓起现金准备逃走,这时驻守店内的老太从睡眠中惊醒,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小偷。混乱中母亲将年过六旬的老太推倒,并撞上桌角,伤得很重。警察靠调取监控,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案。在法庭上,母亲因犯偷窃罪、故意伤害罪,两罪并罚,判刑七年。刘致致觉得这对于母亲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救赎的机会,也许七年的牢狱生活,能让母亲重新找回自己。虽然母亲在监狱里,但母亲欠下的债还在,这些债总要有人来偿还。
当何夕坐在第一教学楼的教室里听讲《机械制图》时,刘致致正坐在法庭里听讲法官对母亲做出宣判。但她告诉他,她在听讲《逻辑学基础》。何夕常常去松园旁的篮球场挥汗如雨,刘致致则常常在家整理家务。但她告诉他,她也喜欢去足球场跑步。后来,何夕加入一个叫梦马诗社的社团,并在社团里认识了云帆和林婧,刘致致则在三味书屋里打工。但她告诉他,她在校外的一家书店兼职,也认识了一个朋友,叫江烨。
刘致致是从九月下旬开始在三味书屋打工的。时隔多日,江烨再次见到她,她穿戴整洁,但神色疲惫,双眼全无欢喜,他本以为她已经去西安念大学了。江烨急忙从收银台后走出来,暖笑着问:“你没去很远的远方吗?”
“我想去。但得先挣一笔路费,你能帮我吗?”她说。
“好啊,我的书店正缺一个人手。”他肯定地回答她,其实他的书店当时并不需要额外的人手。
此后,刘致致每天早晨十点来到书店,夜晚十点回家。一开始,她负责店内卫生,并负责将书架上的书分类摆放整齐。不久,她学会了向顾客推荐书籍,她尤其擅长推荐高中生的课外辅导书籍,因为她刚刚经历过高考,很有一番经验。另外,当顾客对于文学类的书籍有意向时,她特别能向顾客说出某本书的亮点,因为那些书她都读过。后来,她试着管理书店的库存,并在平时统计来店顾客的潜在需求,将一些书店内没有的书列入采购计划。不到一个月,江烨便用信封装了很厚的一叠钞票递给刘致致。她取出一半还给他,她告诉他:“我做的不值这么多。”但他坚持让她全部收下,并对她说:“一定将远方带回来。”
离开岭县前,刘致致独自去了一次南乡,很是乏味地吃了一碗洋芋花儿,因为何夕不在。她搭乘一列班车去往山城,在未见到何夕之前,关于她不曾入学以及要去找他的事,她未向他透露过任何只言片语。她准备将自己作为一份盛大的惊喜呈现在他面前,她想他一定会欣喜若狂。车窗外的风景一幕幕向后退,仿若时光被剪碎,也一片片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