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黑云压城城欲摧。
叶思存大概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只带了不足两万的轻骑,故而行军神速,出没不定。
恍然已十年。
十年过去,当年滔天的恨意早已融入骨血,渐渐结成了心间霜寒。
再度见到对方时,孟岌远比自己预料的要淡然的多。
恍然之间,他忽地想到,十年前,任似兰是否也是这样,在城墙之上,俯瞰这宿命般的黑云甲兵。
怀真刃寒。
寒风萧瑟,席卷着整个燕京城。
陆离铮然出鞘。
眼前一一闪过,南疆,负雪山,军营,朝堂……
“倘若我战死了,也该算得上是魂归故里。”
他这样淡然地想着,打开了城门。
只是,人世间似乎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是什么呢?
烙进心魂的牵挂,不灭不散的念想。
放不下,忘不掉。
凛凛寒风冽。
“孟伏清。”
沉沉天光黯。
“孟伏清。”
“躲什么?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樊洗尘说他想娶你,你可知道?”
号角声起。
一鼓作气。
飞箭流矢中,孟岌余光看到阚煜与崔旭已率侧部攻入敌军阵营。
千军万马,他只一眼便寻到了叶思存的方位。
黑衣玄甲,执剑曰归。
“你知不知道,大郑国祚从来就不需要你这种顽石。”
“待得南疆平,王业定,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陆离破空斩下,叶思存回马接下,转而一剑刺向孟岌左胸。
目光相接的刹那,寒芒倏然掠过,陆离横斩而来。
叶思存连退数步,将陆离向一侧挡去,终于堪堪卸下了这一剑的力道。
修道之人本衰老得缓慢,但这一招之后,孟岌却清晰地感到,叶思存的实力已明显不及当年。
年过五旬的叛军首领,满身风尘,好似一头即将步入暮年的孤狼,凶狠而狼狈。
陆离格上曰归,剑声嗡鸣如龙吟虎啸,震得人头痛欲裂。
玄盔之下,叶思存的双目血丝蜿蜒,却亮得骇人。
他死死盯着孟岌,像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夙愿。
“孟伏清,十年了。”叶思存的声音沉沉似负重千钧,“现在,你可明白了我当年告诉你的话?”
孟岌并不答话,只一剑刺向对方喉间。
剑意破风。
似那年冷雨,穿林打叶。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知不知道什么叫功高震主什么叫鸟尽弓藏?”
耳畔,是朔风呼啸。
十年了。
朔风黄沙。
夜雪冰河。
十年人间,沧桑遍历。
知道的。
他都知道的。
只是,明知道会落得个“卑臣请辞”的结局,仍不后悔当初奋不顾身地“末将愿往”。
经历过了高堂之上的“你可知罪”,依然甘愿以身镇山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都明白得很。
箭雨纷飞。
玄衣白刃间,他却忽然想起了镇南将军那一句:
“愿陈功过与千秋。”
任人评说。
问心无愧。
无怨无悔。
躲闪不及,叶思存左肩铁甲被陆离刺透,血的气息顺着寒风蔓延而至。
叶思存猛然后退,两人的距离顷刻拉开。
血腥气丝丝缕缕漫开,揉进秋风,似极了某种冥冥中的召唤。
召唤起深藏于骨血之中的本性。
握住剑柄的手蓦然一颤。
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压下心间的郁燥。再提剑时,眼中又是一片八风不动的清明。
银蛟腾空,剑声嗡鸣。
曰归疾挥而出,在千钧一发之刻格挡住了陆离。
叶思存的战马支撑不稳,万分不甘地向后撤了一步。
叶思存右臂持剑挡在胸前,与陆离相抗衡着。随着陆离的重压,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骨节的响声,似狂澜既倒,大厦将倾。
曰归剑身已弯折出了一个几欲断折的弧度,风雨飘摇般险险支撑。
腥甜的气息自喉间漫上。叶思存咬紧牙关,将几乎抵上颈侧的陆离逼开些许,艰难地抬起头,对上孟岌的视线。
一双凛冽的凤眼澄澈而凌厉,剑眉上扬,恰似少年时。
叶思存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得仿佛霜雪中的苍狼。
“孟伏清,你打算忍到几时?”声音好似沉水,说话间,血沫自牙关溢出。
孟岌毫无反应,只渐渐加大了右臂力度。
“你在……想什么?”叶思存已是用上了全力,声音响得幽幽。
“你特别喜欢血的气息,是不是?”唇角笑意如魅如邪,“想要看到血,又要这样苦苦克制自己。啧,可怜。”
话音伴着无可抑制的渴望扑面而来。孟岌执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被叶思存趁机逼退半步。
“当年无定河一战,你知道樊昭为什么会自甘不惜性命撞上陆离剑锋吗?”目光如炬,似垂死挣扎。
孟岌皱紧了眉,不予理睬,却猛然撤了力。
叶思存一剑落空。相隔三步,他深深地看着孟岌,“你知不知道,最亲近的人的死,可以唤回邪灵的一丝清明与良善?”
这话说得模糊不清,孟岌一时没能理解。只骤然回转剑锋,一剑刺去。
曰归堪堪架住。血丝攀瞳,叶思存却笑意更深:“你知道负雪山人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吗?知道他为什么那般看重你吗?”
负雪山人的确是对孟岌青眼有加,可孟岌却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只当此是师傅对徒弟的赏识。
“孟伏清,”叶思存低哑道,“这么多年了,你就真的相信樊洗尘是个邪灵?”
孟岌诧异地看向对方。心间风起云涌,他勉强动用内息压下。
“我觉得他不像邪灵。邪灵的记忆常常是混乱的,您不觉得,樊洗尘对一切记忆都太清楚了吗?”那日万迟的话,连带着封玄阳对樊昭邪灵气息褪了大半的判断,在此刻悉数浮现,疑云四起。
叶思存反而像是专注于抵挡陆离一般,将视线从孟岌眉目间移开了去。
许久,才又带着那丝幽冥似的的笑意,自言自语般慨叹道:“招魂楚些何嗟及……”
孟岌后撤一步,收了剑,双目紧紧盯着叶思存。
“多感人啊,”叶思存抬起了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用他一辈子,成全了一个纤尘不染的你,你却毫不知情。”
“你什么意思?”孟岌已经顾不上抑制自己血气上涌,整个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
“我什么意思?”叶思存笑着看回去,“很简单啊,孟将军,”
“真正是邪灵的那个,不是樊洗尘,而是你啊!”
脑海中空白一刻,孟岌好似没听懂一般,神色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叶思存却没有回答。
银光拂面,孟岌这才回过了神,险伶伶避开曰归剑锋。叶思存却是一剑连着一剑,招招致命。
真正是邪灵的那个,不是樊洗尘,而是你啊!
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秋风萧杀。
当年无定河一战,你知道樊昭为什么会自甘不惜性命撞上陆离剑锋吗?
你知不知道,最亲近的人的死,可以唤回邪灵的一丝清明与良善?
万千思绪盘桓呼啸,席卷心魂。
九天霜寒。
孟岌仿佛置身冰窟,寒意凛然。
你特别喜欢血的气息,是不是?
是的,他太渴望了。就像是烙印于骨血的本能,丝丝缕缕,攀骨而上。
孟伏清,这么多年了,你就真的相信樊洗尘是个邪灵?
真正是邪灵的那个,不是樊洗尘,而是你啊!
他用他一辈子成全了一个纤尘不染的你,你却毫不知情。
周遭一片幽暗昏惑。
飒飒秋风中,他看不清曰归的走势。
五感尽失。
陆离挥了个空,偏了重心。
肩颈处大约是被长剑划开了,传来一丝模模糊糊的钝痛。
他竭力平定自己,却收效甚微。心脉紊乱至极,内息扰动,辨不清真假。
混沌中,他恍然听得叶思存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替你背负邪灵之名这么多年,你配吗?”
你配吗?
孟伏清你配吗?
伏清白以死直兮,却不知在这志行清白之后,是樊洗尘为你担下了这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灵之名。
心中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他不敢去深究。叶思存句句在理,言之凿凿,他又如何在这心乱如麻的当下,去分辨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他不敢去想,阿昭究竟为他做了什么。亦不敢去想,这些年来的真相,到底是怎样。
如坠冰窟。
遍体生寒。
只是,人世间似乎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是什么呢?
烙进心魂的牵挂,不灭不散的念想。
放不下,忘不掉。
是什么?
阿昭,师兄祝你,年年喜乐,岁岁无忧。
是纷纷扬扬雪漫天,鶠蓝衣袍的少年抱臂站在他身后,笑意粲然。
是什么?
伏清愿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是四面边声连角起,燕然未勒,南疆未平,王业未定。
一愿挚友安康无恙。
二愿社稷海晏河清。
是山河无恙。
是万里尘清。
银光乍起,似潜龙腾渊,横斩而出。
陆离骤然抵上曰归,响声铿然。
震落满地黄叶。
注:招魂楚些何嗟及。——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这句诗有两种解释。其一是说,为大雁安葬招魂,悲痛哀惋不已;另一种是,大雁已死,招魂已无济于事。
对此阿言更倾向于第一种解释。
此处,叶思存那一句“招魂楚些何嗟及”是在慨叹樊洗尘情深至此,祭自己一生换孟岌纤尘不染,招魂楚些不足以形容。
当然,每个人理解不相同,阿言的理解不代表标准答案。若有不妥,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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