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缘分只有42年,而这42年中,前5年懵懂无知,连记忆都模糊不清,后27年我漂泊在外,求学时,相见唯有每个假期,工作后,相见唯有每个假期中的某一天或某几天。其余时间的交流只是通过每周一次的电话。真正朝夕相处,不过十年时光。
乡野村居,粗茶淡饭,小时侯的日子简单而快乐。早起被从被窝里拉起来,睡眼惺松,总会食欲不佳,而每当坐在饭桌前却总会发现惊喜。有时父亲会把馒头做成不同的形状,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有时他会做一个我们总盼望却总也吃不上的菜来哄我们吃饭。做饭是他的爱好,看我们吃饭是他的乐趣。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依然如此。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做一大桌饭菜,我喜欢的海鲜,弟弟喜欢的排骨,儿子喜欢的丸子……一桌菜,照顾我们所有人的口味,繁索复杂,而他乐此不疲。我们嘻嘻哈哈地吃着,他呵呵呵地笑着。或许在他眼里,多大了,我们也都是孩子。他经常指着我额头上的伤疤取笑我。那是小时侯在窗台上磕的。我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而他却总能绘声绘色的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一遍,百说不厌。而我每次总是撇着嘴,翻着眼说:“把孩子磕成这样,还一遍一遍说,谁看的孩子?找他算帐去!”然后我俩就对视一下,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又会搬出我小时候的另一个故事,比如骑自行车摔到机油里,比如掉到浇地的水沟里被他捞上来等等。他继续取笑我,我继续故作嗔怪,我俩继续哈哈大笑。那笑声仿佛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什么时候想起来,都特别清晰。
印象里从小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的总是母亲。而生病发烧时,半夜起来照顾我的总是父亲。每次烧的迷迷糊糊,总会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然后为我搓手心,脚心。我小时候有偏头疼的毛病,每次头疼,除了吃药,就是躺在炕上让父亲按柔头部。多年生活操劳,他的手很粗糙,但是他总是十分小心,十分轻柔地为我按柔,直至我沉沉睡去。我天生体寒,冬季手脚冰凉,总是喜欢把我的小手放在他温暖的大手里,汲取热量。每次他都捧着我的手,轻轻搓着,让我感觉到暖。
小时候,父亲就是我们的依靠,我的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父亲。有他在,生活中所有的难题都不是难题,有他在,生活中所有的重担都不是重担,他一肩挑起了我们的喜怒哀乐。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所以他能教我们的只有最淳朴的道理。他不会说教。我记得对于我的学习问题,他说的最多的不过是一句“好好念书。”初中毕业的时候,村里不乏学习好的女孩子,都被家里计划着或去打工,或去干农活,等待嫁人,只有我,父亲不顾乡邻的劝说,把我送去了高中。他还是没有太多的话,只是说“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不用在地里受罪了。”每次想起自己的学习经历,总是对父亲心存感激,是他成就了我。
出来工作时间长了,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故乡成了儿时的记忆。工作、孩子、生活、疫情都成了不回家的理由。我总觉得时间还很长,父母还很健康,却忘了人生中有太多的猝不及防。
接到他住院的消息,我并没有太紧张。电话里他的声音依旧那样洪亮。我以为只要输几天液,他就又和从前一样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不让你干活儿,你就是不听话!下次再生病,我可不来陪你!”我撅着嘴,装着很生气的样子。他望着我,呵呵呵地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我们都以为,这次病的不严重,直至大夫通知我们转院,我都没有觉得他会永远地离开我。
然而转院不过两天,他已经变得很虚弱,偶尔会说两句话,我们却要将耳朵附在他唇边才能听清。大夫要求我们去做PET的那天,他已经无法坐在轮椅上。我们租了床,推着他,楼上楼下。约好的七点半,到了时间,从来血糖不高的他那天血糖一路飚升,没有办法,我们只得去急诊为他降糖,4个单位胰岛素打下去,血糖不降反升,又4个打下去,依然没有效果。护士一次次为他测血糖,他的手指已经扎不出血来。护士使劲挤压,才勉强挤出一点点血。在静推了半小时胰岛素后,血糖终于降下来了,我哥和我弟陪他去做检查。我一个人在医院的楼道里推着那张床,空前无助。取结果的那天,我心中忐忑不安。下午两点多取到结果,大夫在做手术,我在手术室门口等到6点,终于见到了大夫,然而却没有听到一个好的结果。之前还在为选择如何治疗纠结,而这次却没有选择了!
虽然我们做了努力,但那天早上,大夫告诉我医院已经没有办法。我的脑子很乱,很乱,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打电话让亲戚带母亲来医院,一边让堂姐去给他买衣服,又把堂哥叫来帮忙。
母亲来了,父亲还清醒。母亲说什么,他便点头。后来他便一直用手去拔胳膊上的针,母亲拦他,他用力甩开母亲的手,我轻轻握着他的手,他停了下来。我们觉得他大概还是想回家,便找了救护车,把他送回了家。
那天,我留下来处理一些事情,晚回去了半小时。到家时,堂姐说他吃了点粥,吃的还不错,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些。我们都觉得,他还可以再陪我们几天。
母亲做了晚饭,我们都没有心情吃。草草吃了两口。母亲和老公便给他喂饭,只喂了一点,他便气息微弱,我们慌乱急了,弟妹喊来邻居,为他穿衣服。我只觉手脚冰凉,一下子从炕上掉了下来。邻居把我扶到一边,我简直不敢相信,前两天还指着我头上的疤痕取笑我的父亲,就这么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忙着为父亲办后事。人多的时候,来不及想念。在母亲面前,不敢难过。回到自己的家,当一切尘埃落定,我深陷离伤。
眼前总是闪现他离开时的那一幕,耳边总是听到他呵呵的笑声。总是能感觉到他的手触摸我的手时的温暖。梦里总是有他的影子,而每一次我想去看清他的样子时,却怎么也看不清!
想想他辛劳的一生,住院的前一天还在田间劳作,想想他最后的几天,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有吃上,想想他有那么多的不舍,却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乐呵呵地取笑我额头的伤疤,再也没有人早上六点打电话提醒我过生日,再也没有人打电话向我告状说我母亲不让他吃肉……
我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追剧,刷微博,购物,刷抖音,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而我依然好想好想他。
今天是2021年的最后一天,这一年,深陷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