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挑着葛根水走过井,旁边是个天然挖出的山壁,山有外祖父家一份,这块山土质不像黄泥土那般粘连,反而像大大小小的泥块并起来一般,很容易剥落下来,外祖父路过时,不时有泥沙滑落。
回去得叮嘱放龙,千万不能带小娃娃到这里玩,太危险了。
心头这般想着,外祖父到了村中央,家家户户虽然养狗,但都认识外祖父,狗狗们往往抬头看一眼,就继续打盹。
它们不比村尾的狗,那边独门独户的,对狗警觉性要求很高。
村中央八九户人家房子连着,真要来个外地人,哪里有不知道的?
外祖父没从别人屋中间穿,哪怕那条路近些,深夜叨扰别人休息,总是不好。
他走的是沿边上这户人家的门前路,大小不一的石板铺就,三条土狗坐在高高的楼梯上,蹲在门口,静静凝视着外祖父。
另一侧是个大斜坡,斜坡下面是稻田,稻子都割了,当然只剩田。
斜坡上种了些紫薇花,也不一定是种的,除非真的喜欢,农村人很少会主动侍弄花草,往往是鸟儿吃了果实,消化不了,恰好拉到你门前,于是院里就长出些奇花异草。
这会儿的紫薇已经在结果子了。
外祖父打紫薇果下过,扁担拂过枝头,发出簌簌声响。
拐两个弯,过条巷弄,再上截不高的楼梯,就到家门口的大院了。
“爸,你回来了。”吴放龙在檐下洗脚,望见上院楼梯处,随着步子声响,随着‘嘿哟、嘿哟’的气喘声,外祖父的人慢慢出现。
外祖父不在家,晚饭是吴放龙煮的,烧的茄子,味道还好,就是他没怎么烧过菜,调料不敢放,盐淡了。
等把碗洗好,见外祖父还不回来,吴放龙又去烧热水带沉檀洗脚。
曾外祖母裹了小脚,从不再人前洗脚。
外祖母生着病,很久没从床上下来了。
不落地,自然不需洗脚。
沉檀洗脚怕水烫,总是要挨到水冷了才洗,吴放龙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吴放龙把条凳摆好,脚刚伸进水里,外祖父就肩挑星辰,踏着月色归来。
没有回答年少儿子的话,外祖父拼着一口气把葛根水挑进了堂屋,等扁担离间,才问吴放龙:“晚上吃的啥子,小娃娃呢?”
“炒的茄子,妈说好吃,小娃儿在跟婆看电视。”吴放龙洗好脚,拿擦脚巾擦干水,穿拖鞋走了。
擦脚巾又破又旧,洗得毛絮都不见了,就剩曾薄薄纤维,一般都是用坏的洗脸帕不舍得丢掉,干脆拿来擦脚。
吴放龙没拿走擦脚巾,他想着父亲一会儿还得洗。
“把水倒了,板凳端走。”外祖父坐下喘气,让吴放龙回来把洗脚水倒掉。
“你不洗脚啊?”吴放龙问着,把洗脚盆立起来,水倒在檐下阳沟里。
盆本是深红色的,用得久了,褪色,变得发白。
条凳搬回堂屋里,擦脚巾搭在门把手上。
“我一会儿冲个澡。”外祖父气息已经平缓下来,他起身,把家里的大缸找了出来。
缸也是陶做的,旧时人家里的水缸就是这个。
和泡菜缸不同的是,这种大缸通常会上釉,釉是寻常的,不是那种为了好看美观的彩釉。
这缸着实大,沉檀站起来都望不见里边,十一岁的吴放龙,也就比缸高半个头。
外祖父把葛根水拿豆腐帕过滤一遍。
豆腐帕,也就是农村人,逢年过节自家做豆腐,会用到一块四正四方的米黄色布,用来过滤豆浆,也包裹着豆腐压上石头,好让豆腐成型。
葛根水过滤后,豆腐帕里全是葛根渣滓,外祖父又往渣滓里掺水,把葛根渣滓揉了又揉,不放过任何一粒粉。
等过得几遍,再滤出来全是清水,外祖父就把渣滓掺进猪食里,拿去给猪长膘。
马无夜草不肥,猪也类似。
晚上是一定要喂的。
外祖父把葛根水倒进大缸里,添了清水让它自己把粉沉淀到底下,就搞了些玉米粉子和着葛根渣滓,拿两个小塑料桶装了,拎去喂猪。
他们这几户人家住的院子叫做上院,外祖父家猪圈在的位置,更靠近他哥哥在的下院。
猪圈就是厕所,灯泡坏了,他一直没工夫买了换。
猪儿吃得很香,也在努力长胖,外祖父只能通过土墙裂开缝隙里透进的月光,把九头猪看个大概。
白白的脊背,毛发不太浓密但健康,略粉色的肉从毛发中显现出来。
大抵对得上白白胖胖这个词。
猪儿,就是过年的希望。是外祖母的药钱,是吴放龙的书本费。
葛根粉的沉淀,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其间每天得持续换水。
沉檀看着外祖父,每天把那个巨大无比的缸转着圈推出来,把水篦掉,把缸转着圈推回去,又重新添上水,缸在地上擦出‘嗻——嗻——’声音。
她怎么都不相信这能变作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