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把空出的白桶放到机器出口下面,桶内里原本也是白的,现在壁上挂着一点一点的棕褐色,桶底一层浅浅的带木质粉的水。
“你老头子和俊俊打一年工回来,哪里还差你这点电费哦,就是他们不打工,就凭你这么能干,电费算什么,彩电你都买得起。”外祖父这才得空,说两句好听的,弥补自己的过失,顺带把那两块沾灰的葛根捡起来,把面上灰撇去,就这样放嘴里嚼了起来。
他自己家东西被浪费不要紧,但糟蹋别人家电费,那是万万不行的。
大人间来往不同于孩子嬉戏,都是要计较利益得失的。
你送我五斗米,我还你一升豆,只能多,不能少。
与人相处也是这样,你若是叫别人吃了亏,可能当时不会怎样,但在别人心里,你就是要矮他一头,往后的日子,别人占起你的便宜来,真就是得寸进尺,而你还没理。
婆婆再次给机器通上电,皮带高速转动,轰隆声响起。
声音太吵,听不见婆婆有没有说话,但她脸上带着笑,眼下的皱纹同眼上的皮褶挤在一块,明显是高兴的样子。昏黄电灯下,褐色的斑在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上,看的并不明显。
婆婆应该是满意外祖父这句话的,要强的人,比一般好面子的人,会更喜欢听漂亮话。
越是要强,越希望得到旁人的肯定和认可,别人说的漂亮话,她不会以为那是漂亮话,她会觉得,那是她真能做到的。
而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旁人都是奉承,都是虚假,但那不重要,他只要人前有面子有排场,那就够了,即便旁人话说的不如何,只要态度恭敬,把他礼作上宾,让他能出去到处吹嘘,那就很够了。
可世上总是好损人者多,夸人者少。
所以不管是争强的,还是争面子的,往往都争得一场空。
婆婆干事都是很认真的,只是重复着把葛根块往机器口子里缓慢塞这个简单动作,她都专注且不分心,仿佛天地间就剩那台机器和那桶葛根,有种,于无声处听雷的意思。
若不是她会一直听渣水入桶声音,好判断桶里装了多高位置,旁人来看,真会以为她做事做莽(方言,傻的意思)了。
其实别人家磨浆都不是她这般做的,别的家里,都是把机器口子,拿铁皮什么的,做成斗状,给口子加高加大,要磨浆时,直接把原料往机器里面倒满,剩下的,全叫机器自己搞。
但婆婆不学这个,省事归省事,可那样出来的浆渣总是不好,里边会有些大块的东西,磨不精细。
虽说来磨浆的人当面不会怎样,但背地里,同邻里邻居摆龙门阵(方言,聊天的意思)时,总会拉出来扯两句。
传得久了,人家也就不爱来了。
婆婆最讨厌被别人戳脊梁骨说道,也害怕没客人来。
所以不管是磨米粉还是磨红薯粉,也不管磨多磨少,她总是亲自看着弄,若是米粉豆粉这种,她还会磨上两遍,费电是费电,但出来粉子细,口感好,谁吃了,都得夸她家机器好,夸她办事漂亮。
对婆婆来说,这样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月朗星稀的时候,葛根渣水终于磨好。
中途又换了次桶,最后一块葛根被塞进机器口子,直到被完全吞没,机器就从原来的轰隆,变成空转的响声。
婆婆先把电断掉,然后拿干净的铁片,把出口那堆积的,不能自动滑落的渣滓刮到桶里。
等刮得差不多了,再开了机器,拎起凉白开,往机器里倒,洗出的水带着些葛根粉,一齐流进桶里,在黄褐色桶里,泛出清透的米黄色来。
直到完全是清水了,今夜才算收工。
每种原料的颜色和气味都不一样,机器不洗干净,下次人家再来磨浆,就会带着葛根气味,人家不会说机器故障,只会说她是懒婆娘,机器都不洗。
婆婆一点都不能听这个懒字。
她勤快一辈子,哪怕近来上了年岁,现在也有些犯困疲劳,但她绝不做这种偷懒的事情。
“你的那桶,是自己弄粉,还是我帮你晒干了,给你送来?”外祖父用手在桶里捞捞,感受下粉的多少,然后问婆婆。
两大桶葛根块,磨出两桶多的渣水来。
按照惯例,有一桶是要给婆婆的,当做机器磨工钱。
可能给的有些多,所以不少人嫌贵,不过婆婆自有说辞。
“你要嫌多,那你就给钱,你嫌我要的多,我还没嫌你给的东西是我不要的哩,磨红苕粉磨黄豆,我是家里短红苕还是短黄豆,我非要你那点?”婆婆总这么叉着腰质问那些质疑她的人。
她从前也是收钱的,不过随着出去打工的人多,农村里尽剩些老人小孩,有点钱都赶场买肉买菜种子,谁家里能拿的出多少纸票来做加工费呢?
所以为了方便大家,她才愿意让人拿东西抵工钱。
正如她所说,都是种地的,谁就缺你那点土货了?
也就是外祖父这种葛根粉,确实没多少人知道,她也见得少,能搞几两,给儿媳妇吃吃,还是不错的,毕竟怀着身孕的人是两个胃,大的饿不得,还没见到面的孙儿更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