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底下磨坊里,婆婆看到了两大桶葛根,她笑着问外祖父:“不磨米粉啦?”
先前沉檀还小的时候,吃不得白米饭,又没人喂奶,外祖父就拿着两斗米过来,一斗当工钱,一斗磨成米粉,回去兑了水熬成糊糊,给沉檀当主食。
一月不说磨好几回,一年总是要跑十几趟的。
沉檀两岁能吃饭,才来的少了。
“不磨了。”外祖父帮着婆婆把机器周边的灰,拿旁边立着的马鬃刷子刷刷干净,然后把插线板从墙上取下,通上电,机器开始运转。
婆婆不说话了,这时候机器声音出来,说话二人也听不见。
她从把手上的凉白开往机器口子里倒,水从出口流出来,带着些污浊。
等到出口的水清澈了,婆婆便拿起切好块的葛根,往机器口子里塞。
外祖父忙从大白桶下再取出个空桶来,放机器出口那接着马上要出来的葛根渣滓。
原来他拎着的其实是三个桶,还带了个空桶,叠在下面,等着这时候用。
这机器没有那么精细,只能碾碎东西,不能做到水渣分离,所以葛根渣滓同挤压出的水,一齐掉进了空着的大白桶里。
随着塞进机器里的葛根增多,那股独特的木头气息在磨坊里散出来。
机器一直运转到天黑,婆婆一直低着头往机器里放葛根,脖子几乎低得定了型。
外祖父一直佝着腰俯身去看桶里的葛根水,也仿佛定了身。
桶里的葛根水一直往上面涨,面上浮起一层棕白色的泡子,那是高速摩擦后生成的气泡。
眼看水到了危险的高度,外祖父却迟迟不动。
“要换桶了。”婆婆大声喊着,她乡下女人,嗓门当然不低,不过机器声音更大,把她声音完全盖住。
没办法,她只能把机器电断了。
“咯——吱——”
机器的声音陡然停止,机器口子里还有半块葛根在外头,出口那葛根渣滓停在铁板上,像是话未说完还意犹未尽的样子。
机器一直转动,会比较省电,往常一个桶满,客人都是手眼飞快换空桶过来,要不那么快的,掉点粮食在地上也在所难免。
中途断电,再重新启动,那太费电了,不是特殊情况,她是不干的,电费不要钱啊?
婆婆蹲下身检查完机器是不是真的断完电,再起身,就听到沉檀外祖父发出的鼾声。
“呼——噜——呼——噜——”初时声音还小,后来可能是因为机器不吵,他鼾声显得越发大起来。
这人,居然弯着腰就这样睡着了……
“你昨晚上去偷牛去啦!”婆婆大着嗓门骂他。
外祖父鼾声听了,睁开眯着的眼,口中还喃喃:“我没睡着……”
在他的脑子里,他刚刚只是想象了下,葛根粉沉淀出来,晒干,一块一块雪白的样子,哪里就睡过去了呢?
“喊冤枉的都是在监狱里的人!”婆婆大声说他,沉檀外祖父往常都是要顺嘴说些道理的,但他现在忙着拎起满桶葛根挪开,一时顾不上说话。
装满桶的葛根水比葛根块就要重得多,沉甸甸的,外祖父又不敢太用劲。
大白桶顶上是一根粗点铁杆做的把手,制造简单,塑料桶两边耳朵穿个眼儿,把铁杆两头弯进去短短一截,插进眼儿里,就算完工,有的厂家良心,知道手拎的地方缠上一层塑胶,能增加手的摩擦,叫人拎得省力。
这种桶制造出来是装粉漆腻子类的东西,一来不重,二来装不满,所以就没考虑过会变形的问题。
但外祖父此刻拿它装了满满一桶葛根水,稍不留神,手下铁杆连带着塑料桶就容易变型,到时候铁杆若是从桶耳里脱落,桶翻掉,这两日的活计算是白忙活。
他没敢拎太远,让出两步空桶位置,也就停下了。
要拎来的是木桶就好了,外祖父心里想。
这时村上用木桶的人还是不少的,去公用井里打水,还是木桶好用一点,轻重合适,还能漂浮在水面上,桶不沉底,装满水后就稳稳当当站在那,拿杆子一勾就上来了。
外祖父家里没有木桶,这东西不比塑料能经年累月不朽,木桶遇到耗子啃通底,或者木板拼接位置开罅(方言,裂开的意思),整个木桶就没用了,所以新房建好,外祖父没有找木匠重新箍桶,他觉得塑料桶便宜又好用,比木桶强。
此刻他才意识到,没有谁比谁强,还是要看合不合适。
新东西不一定强过旧的,旧的也不一定就该被淘汰。
这个认知叫他一时有些惘然,不过只要是对的,他就会去践行。
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是伟人的言论,伟人的道理,应该是不会错的。
重新接力装葛根水的空桶,就是来时装葛根块的桶,此刻桶底下还有一层葛根块,外祖父拎起,全倒进剩下那桶里,堆得多了,冒出尖了,有两块葛根便落到地上,站了灰,外祖父要弯腰去捡——
“你搞快点!机器都冷了,重新热不要电啊?”婆婆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看不惯外祖父做事打盹,手脚还不麻利的样子。
她早年间因为肚皮不争气,儿女福薄,被邻里邻居笑话不少,所以她干家务,做农活,事事要强,样样争先,也就是儿媳妇怀孕在家,她不能离得远了,不然那些田,她是舍不得给沉檀外祖父去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