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外祖父走到隔壁坡上,就见他那瘦小的妹子在地里把砍下的苞谷杆子码成一捆,看来是要准备先回家一趟。
既然有求于人,外祖父便上前帮忙。
“玉珍”两人算不得太近的血亲,外祖父就直呼其名了,“你老头子不在屋头?”
外祖父突然开腔(方言,开口说话的意思),把沉浸在活计里的婆婆唬了好一大跳,那股子气被吓散,捆苞谷杆子的绳顿时松掉,苞谷杆子又散开。
“太虚。”婆婆扭头看来人,见是这个牛皮匠,气不打一处来,便拿手狠狠拍他两下,“你要吓死我啊,啷个走路没得声音嘛?”
“我在你家喊你半天,我啷个没出声音……”外祖父说着话,人往苞谷地里去,“这一块地里的都要是吧?”
“是哩……”婆婆继续低头捆她的苞谷杆子,边捆边说,“老头子把大娃儿搞去读书就出去找事做了,家里没得柴烧,儿媳妇儿又怀了个,我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破烂。”
外祖父力气大,自然不要砍刀,他蹲下身去,双手各揪两根苞谷杆子,用力一撇(方言,折的意思),苞谷杆子应声而断,不消多长功夫,地里就倒了大片。
等婆婆那边捆好,外祖父这边撇断的苞谷杆子也能做一捆了。
“先回去吧,我等哈再跑一趟。”婆婆说着,把捆好的苞谷杆子竖着放在肩上,弯着腰低着头,就这样半拖在地上,半背着回家。
路旁的鹅肠草(学名繁缕)这时节正结了小小果子,苞谷杆子拖着走过,草塌了一地,叶果从草上分离,青青的汁液浸透大地。
草命本贱,无人关心它也是丰收。
外祖父这时不能帮她,否则就是看不起妇女了,他捡捡苞谷杆子,抱了些在怀里,跟在后面。
及到家,婆婆把苞谷杆子堆到柴房,又把浑身上下尘土拍拍,笑着问外祖父:“这回要磨啥子?”
她从上面的路回来,没看见外祖父拎来的两个大桶。
“妈你回来了?”女人听到声音,从睡房出来,穿过堂屋,进到厨房来,柴房就在厨房里隔出来的。
“你回去躺着。”婆婆看她挺着肚子过来,面上就不由自主带着紧张,忙喊她到睡房去歇着。
女人出来也就是想说一下叔公来家里找婆婆的事情,一看沉檀外祖父正抱了苞谷杆子进来,就转身走了。
“妈那我先回屋头了啊。”她走时不忘跟婆婆说一声。
“嗯,你回屋头去。”婆婆从石缸里舀了瓢凉水喝,又问外祖父,“你喝不喝?”
那会儿家家户户的水缸,几乎都是拿整块巨石凿出来的,沉檀祖父家也是用这样的石缸,沙质般的岩石,还能看到石阡凿出的条条痕迹。
瓢是葫芦切开做的水瓢,舀水不漏,还便宜。
“不渴。”外祖父把怀里苞谷杆子丢到柴房,堆到婆婆背回那捆上面,底下的玉米杆子很大一捆,又带些圆弧,外祖父丢上去的散杆子有不少滑落下来。
“你就抱这点回来,还不如我个女人背的多。”婆婆一个女流之辈,家里常年没男人罩着,难免在同邻里小事上吃亏,所以她说话,总是无意间带些硬气。
外祖父当然知道,也能理解,他虽不欺人,但不代表别人也能如此,所以他也不争辩,只说:“那是,你厉害,毛主席说,妇女能抵半边天嘛!”
“抵啥半边天哟,我天天累死累活顾地里,还要照顾大娃儿读书,又……”婆婆想起儿媳妇还在家里,就住了口,从灶台上拎起壶凉白开,往外面走,对外祖父道,“走,我们去磨坊里再说。”
“你幸福哟,有两个孙子,搞不好这回再抱个孙子。”外祖父也跟着在后面走,他边走边捡好听的话说。
婆婆是一直跟着公公从旧社会走来的,命大,荒年里饿不死,就是身体垮了,就给公公生了一个儿子。
在那一辈儿女成群的人里,这无疑是很丢人的。
那时都讲究多子多福,毛主席也讲,人多力量大。
所以只有一子这事,算是婆婆的心病。
还好儿媳妇肚皮争气,生了两个孙子,现下肚里还怀着个,是男是女不清楚,但她都不介意了,能挺直腰杆做人,那就够了。
可惜这年头又不流行多生了,老头子儿子一年到头打工挣几个钱,全拿来罚款了。
罚款就罚款吧,这款,有人想罚,也生不出儿子来。
虽然心里美,婆婆面上还是板了脸,啐他一口:“乌鸦嘴乌鸦嘴,三个孙子怎么养得活?最好是个孙女……”
这世上没人想你过得不好,但不一定想你过得比他好,沉檀外祖父家里情况,婆婆是知道的,他大儿子年纪也不轻了,但因为生得不好看,又吃不得苦,一直说不着媳妇儿,外祖父五十多的人了,亲孙子一直抱不上,她再高兴,也不能在这样人家面前炫耀。
外祖父确实也是真羡慕,不过这种事情,不是他羡慕得来,儿女的事情,他能帮就帮,就像帮大女儿带外孙女一样,他只是尽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