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月圆,凝霜.
街上冷清,只有一个更夫佝偻着身子,慢慢在走着.
潮湿的街面已经结冰,更夫走得小心翼翼.
风不大,偶有阵风,却能寒透骨缝.
屋檐下一盏灯笼被吹灭,更夫打了个寒颤,从腰间抽出一个黑色的长布包,一阵捣鼓,变成一根两丈有余的挑杆,重新将灯笼点亮.
月已过中……
"咣……咣……咣"三声铜锣声在更夫手中响起,又是三声"邦……邦……邦"的木梆声,更夫喊道:"半夜三更,小心火烛,天寒地滑,小心摔跤."
"咣当……"一声,更夫先摔了个屁墩,只见他狠狠的用木槌砸向地面,道:"够了吧?一晚上摔了十七八个,我贾小六天生就是给你们摔的?再摔一个试试?再摔我……赶明儿老子不干了,回家带孩子去……"
月光下,这个叫贾小六的更夫头戴黑底红花的帽子,很厚实,护住了耳朵,连脖颈也牢牢包裹,淡青色的棉衣棉裤,绣着一丛粉色水仙开得正艳,黑布棉鞋上还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要不是提着铜锣木梆,根本就是一个要去接亲的新郎官.
只见贾小六连忙起身拍打着衣服,拍净身上的冰渣沙土,查看衣裤完好,并没有刮坏,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月已开始下沉,寒意似乎更甚,街上变得更冷清.
突然一股寒气从心里升起,贾小六直腰,抬眼看向远处.
也许是夜路走得多了,贾小六的感觉似乎比常人要敏锐很多.
只看见远处街角,走出一行人,黑衣黑裤,宽大的黑斗篷掩住了身形面目,悄无声息,像是幽灵,慢慢朝这边走来.
贾小六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黑夜,总有些人,有些事,不愿他人知道.
无论是神仙赶路,还是小鬼夜遁,更夫有自己的规矩:就是不看,不问,不理.
所以更夫大都比较长命.
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只要不多管闲事,不给被人惹麻烦,麻烦也不会惹他,不仅没有麻烦,往往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许多时候,装聋作哑过后,路边会莫名出现一些碎银.
碎银自然都落入了更夫的口袋.
也许正因为这样,更夫的俸禄不高,日子总还过得去,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贾小六娶了个十分好看的老婆,可以说就像是天上的仙女,肤白胜雪,骨清似玉,神韵超尘……
这样的姑娘,有一天晚上,在寒冷的街上,一个人衣衫单薄,步履蹒跚出现在贾小六的面前.
贾小六连忙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姑娘身上,把更夫的规矩抛在脑后,抱起姑娘就往家里走,去他么的不看,不问,不理……
姑娘也像只受伤的小白兔,温驯的窝在贾小六的怀里跟他回了家.
一碗滚烫的杂菜热粥下肚,姑娘的气色好多了,也更加变得清纯可人,,声若黄莹出谷,颜带娇羞的道:"你缺老婆吗?"
贾小六年纪已经不小,道:"我什么都缺,尤其缺老婆."
这个天仙般的女孩就成了贾小六的老婆.
贾小六这才知道,姑娘就叫做黄莹.
真是个好名字.
家在哪里?可有亲属?为何出现在这里?黄莹没说,贾小六一句也不问.
就算是山里的狐狸精化形,贾小六也认了.
黄莹自此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贾小六祖传的小破院,这才有点像个家.
黄莹还做得一手好女红,缝制的衣服,绝不比'尹记裁缝铺'的任何师傅差.
这样的女人,绝不是小门小户可以培养得出来,按理说,也绝不会嫁给一个街头打更的.
可她偏偏就嫁给了贾小六.
贾小六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却也没有深究,就像街边的碎银一样,真要深究了,也许就没了.
好在有些事情,不用师傅教,天生就能懂.比如生孩子,上个月,贾小六的儿子呱呱落地.
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幸福.
像梦里一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媳妇缝制的衣服,都做成了新郎款.
贾小六没有抱怨,一个更夫,能够娶到老婆,还是个美丽贤惠的老婆,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每天都高高兴兴的穿得像个新郎官一样,出街打更……
路很滑,黑衣人走得很轻,自然走得并不快,街道又很长……贾小六开始无聊起来,想起儿子的名字还没有取.
贾小六想起儿时问过父亲一个问题:"你叫贾六,我叫贾小六,那我的儿子是不是该叫贾微六?"
父亲不耐烦的道:"关我屁事,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想."
贾小六记忆中没有见过娘,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娘,每当贾小六问起,父亲就会狠狠的揍他一顿,然后买一壶最劣的烈酒,灌下肚.
父亲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在贾小六面前用棍棒拳头表现自己的情绪,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打更从不落下,也不遗余力的教导贾小六打更.
还经常在贾小六面前说起:"我们家的人,祖祖辈辈都要守着这面铜锣,世世代代都要在皇城打夜更,要是不干,就得死!祸及九代……"
贾小六点点头,心道:"那可不?祖祖辈辈就只会打更,不干不得饿死?还祸及九代?都饿死了,哪来的九代?"
贾小六又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老爹叫贾六,自己叫贾小六,那爷爷有没有可能叫贾小五?太爷爷有没有可能叫贾五?
应该问问老爹的,只可惜……
贾小六摇摇头,决定了儿子的名字就叫贾七,孙子以后叫贾小七……真他么是个好主意!
一行黑衣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又是一阵风吹过,贾小六不觉缩了缩脖子,黑衣人也紧了紧衣袍,贾小六连忙用双手将铜锣抱在胸前,免得手冻僵铜锣滑落发出异响,惊到了黑衣人,也惊吓了自己.
贾小六当做看不到黑衣人,黑衣人也当贾小六不存在.
静夜中,似有老鸦悲寒……
突然,贾小六一个闪身,挡在了黑衣人的面前.
贾小六暗道:"不是吧?"连忙闭上眼睛,道:"各位大哥,我没有恶意,各位赶紧过去,小心路滑."
一行黑衣人身形一滞,斗篷下看不清面目神情,似乎看了贾小六一会儿,才绕开继续向前.
刚没走多远,突然,贾小六又是一个闪身,又挡在了一行黑衣人面前,速度之快,超出了黑衣人的预料,更超出了贾小六自己的想象.
贾小六讪笑道:"各位大哥……如果我说,这个不是我本意,你们信不?"
一行黑衣人并没有说话,身形位移,把贾小六围在了中间.
贾小六拱手道:"各位大哥,小弟并无恶意,也不想管闲事,可……各位要是把关防,路引给小弟瞧瞧,这事就算过了.我好办,你们也好办.嘿嘿!"
关防,是外国人入关的凭证,贾小六怎么肯定来人是国外来的?
路引,是出门之人的身份证明.
更夫无权查看路人的路引,更无权查看别人的关防,可此时贾小六偏偏要查.
站在贾小六面前的黑衣人身形微动,一声轻吟,一柄狭长薄刃厚背的窄刀刺向了贾小六的胸口.
刀锋泛着寒光,迅若电光,贾小六胸口的铜锣挡了一下,刀刃透过铜锣,已经刺入一寸.
贾小六闭眼,心道:"我命休矣!"想起了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又想到了温柔的妻子.
贾小六还想到了东城门口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当年爹爹就是死在了那棵梧桐树下,抱着铜锣,嘴角含笑,胸口一个血洞……
贾小六又想起了爹爹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以身奉道,你不要悲伤,那是大功德,不仅庇荫子孙,还是为国为民."贾小六当时当做是放屁.——一个打更的,为国为民?还以身奉道?扯吧?
贾小六此刻也不及多想,刀刃再进两寸,就会刺穿心脏……似乎没有疼痛,没有恐惧……
突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敢杀人,我先杀你!"
贾小六看到一只干枯的手捏住了刀脊,此时刀刃就像是被万年寒冰冻住了一样,不能再进半分.
手的主人是另外一个有些矮小的黑衣人,手很瘦,但洁白干净,指甲修剪的很整齐,修长有力的手指似乎很轻松的捏住了刀脊.
握刀的人似乎还想用力将刀刺穿贾小六的胸膛.
可是在这只手中,丝毫不能动.
贾小六面色大喜,这简直就是天神之手,老天搭救,刚想要说几句求饶和感谢的话,突然眼前一花,这手点中了贾小六后脑的玉枕穴.
贾小六委顿晕倒在地.
随后此人在贾小六的胸口疾点几处大穴,喷涌的鲜血似乎停止住了.
握刀人手里的刀尖上还在滴血,滴在贾小六的身上,像一朵朵盛开的雪梅……呆呆的看着忙碌的瘦小黑衣人.
突然,瘦小黑衣人手里一点白光飞向远处,击中一间店铺的大门,发出"嘭……"的一声大响,店铺的灯亮了起来,几个黑衣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留下了倒在血泊中的贾小六,铜锣落在身旁,一盏灯笼在屋檐下摇摆,正好就在贾小六的头顶上.
老鸦的叫声似乎更加凄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