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大家回去后碰头，温小强检查组旗开得胜。
他们采取的战术是先攻克小的被查户。
虽然检查违章款项不到一千元，但已经上表并全部清理入库，受到了刘有才的肯定。
而冯清水的工作才刚刚理清思路，毫无结果。
刘有才也没说什么，毕竟这是初次下户检查的第一天。
他从林源县地税局领导那里了解到冯清水他们是在搬一块生了根的千钧石。
在分户的时候，刘有才就清楚这个钉子户。
说他偏心不为过，但更多的还是觉得冯清水的能力比温小强要强。
当第三天下来的时候温小强已经查完两户，检查入库金额将近两万，这个成绩让刘有才很满意。
中午的时候他还亲自去到温小强所查的企业进行帮助拍板定案，促进入库，并在企业的盛情挽留下去酒店喝了点小酒。
企业给每人准备一条好烟，他没敢拿，上级的检查纪律规定的明明白白，更不能让冯清水他们抓着把柄，否则不好对他们约束。
没想到下午温小强早早地就收兵回营，并且原封不动地把塑料袋里的三条烟都给他带了回来。
温小强一条都没留，全部给了他。
温小强心里清楚这是对刘有才表衷心拉关系的绝好机会，岂能错失，何况本来是别人的东西又不曾花费自己一分钱。
刘有才不免一阵纠结，怎能不知道这是温小强对他的一片深情厚谊。
看着这些烟都是名贵烟，硬退回去还真的有点不舍，不退吧，又怕让冯清水效仿。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温小强下不为例，并且不能乱说。
他的意思温小强心领神会。
他跟着刘有才这么多年来已经尝到了不少甜头，再说，都是一起长大的知己，岂能和冯清水说这个？
冯清水那种自命清高的劲道他老早就看不惯，不用刘有才说也不会和自己的竞争对手去说这些，他也不愿意看到冯清水和刘有才走近。
他认为冯清水就是一根筋只知道认死理的傻帽，处理与领导的关系几乎是个情盲。
这时的冯清水已经密密麻麻地在检查底稿上登记了二十几页。
会计已经有所察觉这次的检查金额一定不会是个小数。
总经理尽管几天一直不曾露面，从会计的每天报告中也感觉到这次的检查组绝不是走形式，就吩咐会计先做一下“工作”。
会计托地税所的所长给冯清水和吴玉春每人塞过来一张消费卡和两条中华烟。
吴玉春是抽烟的人，看到这么好的烟眼里就放光。
冯清水还是拒绝了，连犹豫都没有犹豫。
吴玉春看上去很失意。
冯清水也并不是不爱财不想要，更不是洁身自好，而是面对检查稿上如此严重的透漏税问题他不敢轻易伸手。
他非常明白伸手就等于举手缴械，就等于放弃底线。
再说，消费卡和烟都是所长拿过来的，这说明一个情况，这些礼物已经摆在了桌面上。一旦伸手，不仅林源县地税局上下知道，刘有才温小强，所有人都会知道。
问题的严重性可想而知。
从中还可以发现一个现象，税务所已经和企业穿成了一条裤，只要伸手接住那些耀眼的礼品就预示着必须在检查税款入库上做出让步，否则好吃难消化。
吴玉春这次是他分到地税局第一次出外检查，由此意见不小。
一连几天企业要留他们在酒店接待，冯清水执意不在，几天来滴酒未沾，喜欢吸一口烟吧，冯清水又执意拒绝。
眼馋不过就说：“吸一条烟有啥？这能犯了纪律？人家刘有才经常夹着烟就大摇大摆地从企业回来了，现在这社会，烟酒就是个平常人情！你就不要做假圣人了。”
冯清水心中也不好受，他何尝不知道现在的社会给条烟抽抽也就是很一般的事情，他也并不是想做清洁自律的守护人，但，能吗？
三天来他们没明没夜地赶着时间整理检查笔录，眼看就要出结果了，收了人家的礼品，还怎么和人家说税，还怎么完成检查任务？
想到吴玉春几天来受的委屈，眼看着烟不能拿，心中不知为何也有点过意不去。
那天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吴玉春回到客房屁股还没坐热就出去了。
冯清水知道吴玉春心中憋他的屈。
晚上大家都向刘有才汇报之后，刘有才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他们组加快检查速度，还说温小强明天就要进入第三户检查了，埋怨他们进度太慢。
从刘有才那儿回到客房，吴玉春牢骚满腹就像火药桶一样开始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他之所以这样，原来是从跟着温小强的李志军那里得知温小强从企业拿回三条烟来都送给了刘有才。而且他们那天中午接受了企业的邀请都在酒店上的宴喝的酒。
听吴玉春的口气，可能李志军对温小强把烟都送给刘有才一事也不满。
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那个所长又鬼鬼祟祟地走进来把一包东西放在了吴玉春的床上。
“什么？”冯清水和吴玉春几乎是同时问出声来。
“没啥，就是那几条烟。”所长一脸不以为是。
吴玉春顿时高兴起来，又给所长让座又给递烟的异常热情。
那晚，冯清水也没有再让所长把烟拿走，可心中却没有吴玉春那样高兴，早早就睡下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冯清水把所有检查记录都整理完毕，应纳税款的金额顿时跃然纸上，538568,16元！将近五十四万。
会计的眼一下直了，他也许能想到也许不会那样想，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
冯清水将一项一项的检查笔录又与他进行了核对，将一种税一种税的计算办法和过程仔细地向他做了说明，让他拿着计算器一样一样地又进行了核实。
结果一致！一分不差！
眼看又到中午，冯清水他们站起来又要回去，却不料久违的总经理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看上去他既不高兴又不懊恼，只有一点与之前不同，那就是说啥也不让冯清水他们回去吃饭。
他说他已经在酒店做了安排，给他个脸吃一顿便餐，只吃一顿便餐。
话说至此，冯清水也不好推辞，这样硬不领情回去吃饭，说不定惹恼这位总经理大人对下一步商议税款入库无益，只好勉强同意。
吴玉春早就嘴淡，一看冯清水半推半就留下来，看上去非常愉快。
宴席虽不算十分丰盛，在冯清水他们看来已经是很讲究了，既然已经来了只能是即来则安了。
喝酒之间，吴玉春对身边的冯清水低声说：“他们能在企业喝酒，我们有什么不能？该吃吃，该喝喝！”他反倒劝起心事重重的冯清水来了。
饭后总经理提出到他那里再坐坐。
他们去了，为什么不呢，这不是正好谈检查税款入库的大好机会吗？
冯清水心中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无论如何把税款入进去。
进入总经理房间刚刚坐定，总经理反手把门拧住，从抽屉里抓出两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塞给他们一人一卷。
“这是什么？”他们都能想到，但冯清水还是不由地脱口而出。
“一个人一万，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请兄弟们给个脸。”总经理不动声色。
这一次冯清水受到了极大的震惊。
他看了吴玉春一眼，吴玉春的眼神里更多的也是意外。
两种选择，收还是不收。
如果不收，这就意味着相当于一年的工资从眼前飞走。
如果收下，那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就举手投降，束手就擒，成为面前这个人的傀儡，不好听的话成为了人家的板上肉，任其宰割。
一种很严厉的声音不由地从冯清水的内心深处传出来，就像小时候父亲那严苛得冷冰冰的声音一样：别伸手！伸手的后果难以预测！
顿时，他的手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绑住似的，身体显得如此僵硬。
他没敢伸出手来。
紧接着，他就像做贼似的从那个房间以最快的速度逃出来。
几乎想不起来他当时对总经理说了什么拒绝的话，也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慌慌张张地从那间使人窒息的房子里跑出来的，直到走下楼梯，心中的急跳仍然没有安静。
一万元，那么一厚叠！
那是多么大的诱惑啊！
可是，他今天躲得如此之快，就像看到一块烧得火红的炭火快一样，生怕沾上手，生怕烫了手。
与他相较，吴玉春倒显得平静许多。
他们二人步行着向地税局走去。
不到一里多地，走起来却很漫长。
两个人各想着各的心思，大概都还没有走出刚才的怪圈。
过了一会儿，吴玉春带着笑说：“你刚才在那总经理面前有点失态。”
“是吗？玉春，这个场面我是第一次碰到。”冯清水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向别处说。
“咱只要不收，还怕他什么？”吴玉春淡淡地说。
“玉春，你说，那钱咱能要吗？”冯清水真的不知道吴玉春如何想。
吴玉春是个队员，一切都看他的。
“不能要！你做的对！”吴玉春带着一脸笑，“可是，你拒绝人家的时候有点慌。”
难得吴玉春也能这样想。
冯清水扭头看了看吴玉春：“玉春，昨天所长把烟带过来，我就没再说什么。”
吴玉春直截了当：“你是考虑我的意见，清水，烟酒不是个啥！”
冯清水又把话题扯回来：“可，今天的钱就不一样了。”
“对，你做得对，翻船的事咱不干！”这一次吴玉春很坚决，一副坚定的眼神。
当下午他们再返回到那家公司的时候，整整一个下午都没等到总经理。
他们二人心中既纳闷又焦急。
纳闷的是在林源大名鼎鼎的总经理，县长弟弟，竟然也当起了缩头乌龟？
焦急的是这一失联不要紧，四天来的心血和眼看到手的收获难道要泡汤。
他们组自从来到林源检查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多日还分文税款未进。
将近下午六点，在他们倍感失望就要离开的时候会计快步走进来说：“总经理回来了，叫你们过去。”
真是上天可怜见，总算露面了。
希望之余他们却又犹豫起来。
现在将到了下班吃饭的时候，这个点叫过去做啥？不会是又要搞什么猫腻吧？
他们带着疑虑，忌讳，猜忌走进总经理那间屋子。
总经理笑容可掬中掺和着不肖一顾的神情。
冯清水他们却怔在了那里。
完全出乎了意料，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完全不可思议！
他们看到了在座的三个人，两个熟人，一个生人！
两个熟人一看便知，不用介绍，一个是林源县地税局的副局长老耿，耿副局长。
这几天在林源就是他一直陪着检查组的大伙，更具体地说，应该是一直陪着刘有才。
另一个那就是刘有才了。
刘有才不等总经理站起来介绍就主动向冯清水他们抬起手掌指着坐在正中的一个微笑中带着斯文的陌生人介绍道：“宁副县长。”
恍然间，他们似乎心中明白了什么。
但有一点还是让他们费解。
为什么刘有才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不知道正在催缴税款的关键节点上吗？他这一出现，将会给税款的入库带来什么！他的擅自出现，会给检查组带来多么大的障碍和阻力？难道他作为一个带队的稽查分局长连这个也没有考虑过吗？
或许他来正是为了加强检查税款入库？
“你们的人都到了吗？”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副县长就左右环顾了一下打开了正题。
“还有两个今天到别处检查了。”刘有才拐着弯回答。
“好，我今天的身份不只是林源县的副县长，也是以朋友的角度过来的，知道这些天检查组的同志们废寝忘食很是辛苦，特意和大家坐坐。”说到这里把眼光落到总经理脸上：“跃兵，来来来，别站着，来坐。今天你可是主角啊。”说罢，带着笑意看了看耿局长和刘有才。
总经理不好意思地附和着笑了笑对刘有才说：“还请刘局长手下留情。”
“能帮忙就帮帮忙，付总也不好干。”耿副局长插了一句。
他虽然在林源地税局和任必长的身份地位一样，但他的做事风格几乎和任必长是水火两重天，一阴一阳。
任必长是臂太长，在每个企业都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和气味，而且敢说敢道不避嫌疑。
耿副局长却是以圆滑著称，上传下达人云亦云，左右逢源不惹是非。
林源的地税局局长遇到要出面不易表态处理和棘手的事情一般都让随机应变的耿副局长出面帮他摆平。
今天的事，说彻底是县领导与检查组之间的事，林源地税局不易站任何立场，当然由老圆滑陪着更合适。
“清水你说说检查结果是啥？”刘有才这是在故意说，其实昨天晚上冯清水已经向他做过汇报，也许这是当领导的艺术。
冯清水按刘有才的意思接着把检查情况一字一板地汇报了一遍。
“有这么多吗？”宁副县长显得很惊诧且不相信。
付跃兵一脸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大家都没人回答。
“清水，这里面没有什么疑问了吧？有没有税法把握不准的？”刘有才再一次向冯清水澄清，这里面有两个意思。
其一，就是要通过问话向这位副县长传达一个检查组是依法检查的信息。
第二就是要通过问话进一步肯定数字的真实性。
冯清水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们经过了多次核对，准确无误！”
看着在场的人都一下默不作声，副县长干咳了一声说：“既然同志们都是按税法计算的，我也就没疑问了。不过，我还是要和刘局长和耿局长为跃兵经理求求情，这么大的数字让他全交了确实有点难度，二位看能不能再手下给留点情。”副县长直截了当地表了态。
“是啊，让我一下拿出这么多的钱来入库就怕是力不从心啊，还希望耿局再和刘局和两位兄弟给想想办法。”付跃兵摆出一副很诚恳的态度说。
“还是刘局你给松松手吧。”耿副局长声音不高试探地把脸扭向刘有才说。
“清水，你们看看，宁副县长既然张口了，有哪些税是可收可不收的？”刘有才接上对冯清水说。
冯清水几乎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顿时，全场一片沉静，陷于一种尴尬的僵局。
刘有才没想到冯清水会说得这样干脆，在这种场合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而且也对林源县付县长和林源县地税局副局长都不留情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