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里的灯亮了起来,那些飘散着的毛毛雨在一束束的透过窗玻璃的光亮里,更像是一幅幅朦胧的幕布了。隔着幕布,玻璃窗那边的情景是那么的朦胧,那么的美好,如人间仙境,如仙山琼阁,那是黑娃、丽娃全部的希望所在。
上次给丽娃看病的那个女医生正准备下班,看到黑娃、丽娃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女医生已大致确定了他们的关系。女医生捋了捋头发,和蔼地说:“孩子们,别怕,按年龄,我差不多可以当你们的奶奶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只管说。”
不知道为什么,丽娃的心里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像揣着一只小兔子。大半个月以前,当女医生说要把实情告诉班主任和体育老师,丽娃惊恐万分地跪在女医生面前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感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娃也低下头,腼腆得像个小姑娘。
黑娃把兜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掏得一分不剩,临了,还把口袋的内衬翻过来检查一遍,看口袋的夹角是否遗留有钢镚。那都是十块、二十块、一块、两块的零票,其中,还有十几个五毛、一块的钢镚。
黑娃把钱全都放在女医生面前的桌子上,两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低声说:“医生,这是三百二十八块。我们,我们想引产。”
女医生上下打量了黑娃、丽娃一眼,反问道:“就你们两个?没有家长?”
黑娃说:“嗯。”
“这样不行,你们都是未 成年人,必须要有家长陪同。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女医生的话无疑于当头棒呵,黑娃、丽娃的大脑空朦一片,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这只属于黑娃、丽娃之间的秘密咋能让家长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过了约有十几秒钟的时间,黑娃回过神来,弱弱地央求道:“医生,行行好,我们的爸妈都不在家,只有爷爷奶奶在家照顾我们。”
“不行。”女医生拒绝得很干脆,很决绝。
情急之下,丽娃再一次跪在了女医生面前:“医生,求求你了!我爸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黑娃也跟着跪了下去:“医生,求你了。”
“唉,”女医生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行医四十多年了,遇到过许多像你们这样的情况,特别是最近十几年,几乎每年都能遇到。这不单是你们的错,学校、家长和社会都应该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黑娃、丽娃静静地听着女医生的话,对于女医生讲的什么“错”什么“责任”之类的话,黑娃、丽娃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只期待着女医生能够尽早地解决他们目前最最迫切的困难。
女医生看了看桌子上那一堆零钱,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黑娃、丽娃,摇着头说:“你们起来吧,我就再做一回好人,帮帮你们。”
黑娃、丽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赖以救命的稻草,站起身,感激地说:“医生,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走廊里空荡荡的,飘散着一股股浓烈的来苏水的味道。走廊的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清洁工正背着打药桶四下消毒。
女医生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记住,千万别说出去,否则,就算你们跪得时间再长我也帮不了你们。”
峰回路转来得太突然,柳暗花明总在绝望处。黑娃一把抓起桌子上那三百二十八块,双手捧着递给女医生说:“你放心,我们绝不敢乱说。”
女医生接过钱,也不数,只顺手装进衣兜里,又用手按了按。那乱糟糟的三百二十八块依然把女医生的衣兜涨得鼓鼓囊囊,像十月怀胎的孕肚。
“你们明天上午过来吧,还要做个B超。现在太晚了,做B超的都下班了。”女医生语气平稳,不容置疑。
终于要“解放”了,黑娃、丽娃满心欢喜地辞别女医生,骑上自行车飞似地出了卫生院的大门。天上的细雨更浓密了一些,凉嗖嗖的风也似乎更大了一些,但黑娃、丽娃却浑身倍爽,他们索性收了雨伞,哼着小曲冒雨而行。
放学后,迟迟不见黑娃、丽娃的踪影,黑娃爷爷奶奶和丽娃爷爷奶奶无不焦急万分。同村的学生们都说看见黑娃骑着自行车驮着丽娃逛街去了,四个老人这才放下心来。
黑娃爷爷既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推卸责任一样对丽娃爷爷笑着说:“这小子,准是又带着丽娃打游戏去了。嗨,娃们长大了,我们老了,管不住他们喽。”
“细雨湿衣看不见。”当丽娃一身湿漉漉的走进家门时候,迎接她的却是爷爷奶奶劈头盖脸地叱责:“你俩咋了?现在才回来!是不是老师给你俩多上几节课?”
“自行车胎破了,修自行车耽误了时间。”丽娃声若蚊蝇,这是黑娃、丽娃早已商量好的借口。
丽娃爷爷余怒未熄:“补个胎能要多长时间?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编瞎话也要编得像一点!你看你爸妈过年回来给你好脸色了是不是?老实说,你是不是又和黑娃一起打游戏去了?”丽娃爷爷发起怒来没完没了,一连反问了几个“是不是”。
丽娃辩解着说:“没有,修车的人太多了,我们等了好长时间。”
丽娃奶奶劝老伴儿说:“丽娃说得也对,人家修车的人服务千家万户,又不是服务咱一家。那么多车,总要一个一个的来。”丽娃奶奶又叮嘱丽娃说:“下次再修车的时候,记得给修车的人说一声,你俩是学生,让他先给你俩修。”
丽娃应允着,接过奶奶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滴。丽娃爷爷再也无话可说,嘟嘟囔囔地到灶伙里下面条去了。
晚饭后,丽娃打了一盆热水到里间洗澡。蜕下衣服,解下勒在肚子上的布条子,丽娃的肚子又凸显了起来。
拍拍自己鼓起的肚皮,丽娃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要‘解放’了。”兴奋之余,丽娃竟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流行歌曲:“咱们那个老百姓呀,今个要高兴……”
刚到家的时候,丽娃唯唯诺诺,像个挨批斗的小地主,仅仅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丽娃又换了个人一样,高兴得像个三岁的小娃子了。正在院子里喂猪的丽娃爷爷奶奶大感意外,丽娃奶奶皱着眉头说:“这女娃今晚咋了,神经有些不正常?我进去看看。”
丽娃奶奶的突然闯入令丽娃惊恐万分,丽娃慌忙扯下搓澡的毛巾捂在肚子上:“奶奶,你,你干什么?”
毛巾上的水顺着丽娃的肚子滴落下来,嘀嘀嗒嗒,似珠玉落盘。那清脆的声音,绕梁三匝,余音不绝。丽娃鼓起的肚皮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闪着亮光,也越发明显地向外凸显着了。
丽娃奶奶是过来之人,只一眼,便已看出了丽娃的异样。丽娃奶奶怒吼道:“我干什么?你看你像个啥样子?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如一盆冰水淋头而下,丽娃呆若木鸡地立在澡盆里,顿时,浑身起满了密匝匝的鸡皮疙瘩。
“现在我就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看看你干的好事。”丽娃奶奶气呼呼地转身出了门。
作为一个母亲,女性的第六感官压住了丽娃妈的脾气,丽娃妈问丽娃:“好好告诉妈,谁欺负你了?你还未成年,他这是强奸,妈要告他,让他坐牢。”
丽娃拿着电话,只是“嘤嘤”的哭。和黑娃的事,丽娃心甘情愿。让黑娃坐牢,丽娃最不情愿。
丽娃爸说:“别跟她废话,气死我了。明天我就辞工回家,看我不一巴掌糊死她?”
一听到“巴掌”二字,丽娃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是,是黑娃的。”
丽娃妈虽然对丽娃严苛,但丽娃最惧怕的还是爸爸。丽娃爸的巴掌伸开能有鞋底子大小,又厚实老茧又多,那一巴掌下去……想起爸爸的巴掌,丽娃的后背便嗖嗖地只冒凉气。
那一年,正收苞谷的时节,丽娃爷爷得了肺炎,干不动活。丽娃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赶回老家抢收苞谷。
丽娃爸让丽娃放学了上地里帮忙,丽娃贪玩,到地里却偷偷地抓起了蛐蛐。丽娃爸发现后,只说了一句“养你还不如养一头猪。”便一巴掌甩到丽娃的屁股上。
丽娃爸的那一巴掌给丽娃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大半个月以后,丽娃的屁股还肿痛难忍,走路也一瘸一拐。
丽娃爷爷说:“我说嘛,一个女娃子天天和一个男娃子鬼混在一起,能有啥好事?都怪我们老眼昏花,愣没有看出你俩干的丢人事。”
丽娃爸让丽娃爷爷立即报警,丽娃妈拦着说:“还是让爸先到黑娃家看看啥情况?这事传出去,谁都不光彩。”
路灯早已熄灭,漆黑的村庄静怡空旷,偶尔一两声狗叫如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冤魂的吼叫。丽娃爷爷抓起手电筒,怒气冲冲地扎进浓浓的黑夜里。老爷子身姿矫健,疾走如风,其速度,其平稳度,超乎寻常。
黑娃已经熟睡。黑娃爷爷连着催了好几次,黑娃才极不情愿地重新穿好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丽娃爷爷板着脸问:“丽娃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黑娃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黑娃知道和丽娃之间的事再也无法隐瞒,便爽快地说:“是的,我们真心相爱。”
“屁大的年纪,还真爱!”丽娃爷爷把丽娃妈的观点直接扔了出来,“丽娃还是未成年人,你这是强奸,我们要告你,让你坐牢。”
直到这个时候,黑娃爷爷奶奶才明白丽娃爷爷深夜造访的目的。看着气势汹汹的丽娃爷爷,看着还像个孩子一样的黑娃,黑娃爷爷奶奶登时吓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