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娃是在一节体育课之后得知自己怀孕的事,更确切的说是在一次拼尽了全力的长跑之后。
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实习体育老师,个子不高,面容清瘦,一件肥硕的黑色运动装几乎要盖住了大半个屁股。第一次给学生们上课,新体育老师用略带娘娘腔的声音自我介绍着说:“我姓王,估计你们都不认识我,这没关系,但你们一定听说过《射雕英雄传》里的王重阳,就是杨康的师傅,五百年前我们可是一家。”
王老师的幽默风趣感染了每一个学生,本就不太严肃的体育课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以余奎和黑娃为代表的那几个散漫惯了的学生又像以往上体育课那样嘻嘻哈哈、东倒西歪、队形散乱起来。
王老师吹响了口哨,厉声呵斥:“你们几个都站好,注意形象。看你们的样子,哪像个学生?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土匪,一群散兵游勇。”
王老师虽然发了脾气,奈何阳刚之气不足,根本震慑不了那几个调皮的捣蛋鬼。余奎和黑娃更是瞧不上这个不修边幅的实习体育老师,他俩努嘴成O型,知了般吹起了尖利的口哨。所有的学生都跟着起哄,尖叫声,哄笑声混杂一片。
王老师铁青着脸,快步走到余奎和黑娃面前。那肥硕的运动装随着王老师的脚步前后摆动,犹如一只疾走的鸡扑棱着的翅膀。
众目睽睽之下,已到叛逆年龄的余奎和黑娃哪肯向瘦小的王老师示弱?他俩攥紧拳头,眼睛直直地瞪着王老师。
王老师伸出右手,来揪余奎的衣领。余奎双手向外一格,试图推开他压根就不放在眼里的王老师的手。
别看王老师个头瘦小,手上的力道却超乎每个人的想象。王老师的右手触到余奎的掌心,只轻轻一推,便如银针刺破气球那样,瞬间突破了余奎的防线。余奎还未回过神来,已被王老师一推,一搡,掀倒在地。
已做好心理准备的黑娃虽然躲过了王老师手上的一击,却没能躲过王老师脚下的一个牵袢。黑娃也像余奎那样,眨眼之间便被王老师放倒在地。
很多时候,一千句苦口婆心的说教远不如一记有力的打击有效。没有人命令,操场上安静下来。余奎和黑娃也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乖乖地站在队伍里。
王老师冷笑两声,依然用略带娘娘腔的声音说:“不要以为我是实习老师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忘了告诉你们,我是湖北省散打协会会员,襄樊市第八届散打比赛第三名。好久都没有活动活动筋骨了,我的手还有点痒痒呢。”
王老师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双手,做了几个标准的扩胸运动。那些个捣蛋鬼面面相觑,再也没有人敢流里流气了。
“立正,稍息。”王老师连着吹了两声口哨。学生们都一个挺胸,笔杆一般站立,再墨线般整齐划一地稍伸出右脚。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状态不错,一会儿都成正规军了。”王老师对自己的战果相当满意,“听我口令,男生绕着操场跑五圈,女生跑三圈,能跑到最后就算你们赢。预备——开始,跑。”
王老师一声令下,学生们都下饺子一样扑腾腾迈开双腿飞奔起来。丽娃跑了一圈多一点便有些体力不支,她想停下休息,却又没那个胆量。
丽娃咬着牙,坚持着,第二圈刚跑下来,已浑身冒汗,腿上像缚着重重的铅块,再也迈不开步。丽娃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农村的娃子们天生耐力好。换做平常,丽娃绝不至于如此狼狈。
王老师毕竟年轻,啥时候见过这样的意外?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丽娃,王老师忙奔跑到丽娃跟前,扶住丽娃紧张地问:“张丽娃,你咋了?”
丽娃大张着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心慌……上不来气……等一会儿下课了……我去找李医生。”
等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赶到操场的时候,丽娃的情况已大为改善。校长说:“你的病看起来很严重,不能耽搁,万一出事了谁也负不起责任。”
班主任和王老师把丽娃带到了卫生院里。接诊丽娃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带着眼镜,面相和蔼。女医生详细地询问了丽娃的病情,又用听诊器很仔细地检查了丽娃的前胸和腹部,特别是腹部,像草地里找针那样检查得更加仔细。
半晌之后,女医生收起听诊器,对两位老师说:“请你们回避一下,我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问她。”
除了丽娃和女医生之外,诊室里再无其他人。女医生拿出一个小杯子,让丽娃到厕所里接一小杯尿,又特别嘱咐丽娃说:“注意,别让熟人看见。”丽娃忐忑不安,也不敢多问,只得照做。
丽娃端着尿液再次走进诊室,女医生随手关上诊室的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长约四指的窄窄的小纸条插在丽娃的尿液里。过了约五秒钟的时间,女医生取出尿液里的纸条问丽娃:“你有没有男朋友?”
丽娃一怔,随即羞红了脸说:“没有。”
女医生手指着小纸条上的两条红线,十分肯定地说:“小姑娘,别骗我,实话告诉你,你怀孕了。我行医四十多年了,不会看错的。”
丽娃的脑袋“嗡”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心里想到:“难道没有月经也能怀孕?”
女医生又说:“你的私事我不打听,只是这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的老师。”
丽娃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噗通”一声跪在女医生面前,哀求着说:“医生,求求你了,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嗨,现在的学生都怎么了?”女医生摇摇头说,“你起来吧,但你自己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女医生给丽娃开了两盒葡萄糖,对班主任和王老师说:“这个学生没啥大问题,就是没有吃早饭,低血糖导致了心慌气短。”
丽娃爷爷奶奶接到消息赶到卫生院的时候,王老师和班主任已带着丽娃回到了学校。丽娃爷爷奶奶又追到学校,两位老师又一字不漏地把女医生的话对丽娃爷爷奶奶重复了一遍。丽娃爷爷说:“这女娃,准是又拿着早饭钱乱买别的东西了。小小年纪别的不会,就知道乱花钱。下次你要是还不吃早饭,心慌死了我们也不管。”丽娃低着头,不做任何辩解。
丽娃怀孕的事暂时瞒住了众人,但这件事必须马上解决,纸终究包不住火。黑娃说:“我二姐以前在镇上的一个小诊所里打过胎,花钱不多效果还好,这几天我就去搞钱。”
丽娃问:“那这几天咋办?你看我这肚子,都撅起这么高了。”
黑娃找来一条床单,裁成尺把宽的布条子,把丽娃的肚子紧紧地勒了起来,丽娃肚子上那凸起的东西立马就下去了。丽娃说:“你勒得太紧,我好难受。”
黑娃说:“别无办法,只有委屈你了,你先坚持几天。”
黑娃找出各种理由向爷爷奶奶要钱。今天要给饭卡充钱,明天同学过生日要买生日礼物,后天又要买学习资料。黑娃爷爷奶奶由着黑娃惯了,凡是黑娃张口的事,黑娃爷爷奶奶从来都不拒绝。黑娃又趁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卖了家里的一袋子花生。不出一个月,黑娃足足凑够了三百二十八块。
又是一个周末,天空飘着牛毛样的细雨。初夏的风像温柔的手,轻轻地拂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拂过每一个学生的脸。
风华正茂的年龄灿若朝霞,青春和活力永远是他们的主题,但是,这个年龄的人都还有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他们会有迷茫、冲动、无知和彷徨,会有情非得已的身不由己。
黑娃、丽娃做贼似的走进了曾给黑娃二姐打胎的那个小诊所里。
小诊所里陈设简陋,但干净整洁,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许可证上详细地记载着诊所的名称,执业范围和负责人基本情况等内容。黑娃仔细看那执业范围一栏,毫无半个人流字样。
黑娃、丽娃向诊所里的女医生说明来意,那女医生上下打量着黑娃、丽娃,然后冷冷地说:“我们做不了,你们到卫生院里去做。”
黑娃说:“我二姐以前就是在你们这里做的,又便宜又好,您就帮帮我们吧。”
任凭黑娃、丽娃怎么恳求,女医生始终就是一句话:“我们做不了,你们到卫生院里去做。”
人流是一项一本万利的生意,送上门的生意女医生为什么不做了?事实上,女医生不是不想做,而是不敢做了。但这个原因,女医生永远都不会告诉黑娃、丽娃。
曾经无数个小诊所争先恐后地做人流生意,包括一部分颇具规模的大医院。各式各样的媒体上也充斥着露骨的人流广告:无痛人流,三分钟轻松告别烦恼。
这些广告曾荼毒迫害了多少个少男少女?就像黑娃、丽娃一样,意外的怀孕使他们惊恐万分,经济上的窘迫又迫使他们只能选择街边的那些小广告。
诊所里的医疗水平参差不齐,许多女娃子都在这些诊所里落下了后遗症,轻者如月经不调,痛经之类,重者则终身不孕,甚至于因大出血而断送了性命。但这些苦果,她们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直到她们将来嫁人,老去,变成黄土。
上世纪末,国家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法律法规,规范乌烟瘴气的人流行业,保护未成年少女的身心健康,曾经盛极一时的人流广告才逐渐宣告停止。
黑娃二姐游戏人生,曾做过不止一次的人流手术,黑娃二姐的人流手术正是发生在那一时期。
眼看着天要擦黑,无奈之下,黑娃、丽娃只得离开诊所,到卫生院里寻找帮助。天上的毛毛雨还是像雾一样的漫天弥散,那些温柔的风,吹到人的身上却有些凉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