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筠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徘徊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雨后初晴，水雾尚未散尽，在天边撑起一道彩虹。
“冉大哥？”祝筠轻唤。
屋子里没有回应，只有窗外屋檐下滴落的积水敲打着檐下的瓦罐上，叮咚作响。
祝筠撑着身子爬起来，膝盖隐隐胀痛。张冉的床铺已经搬空，换洗的衣服也不见了。四四方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凉透了的药和两个酥饼。
“冉大哥！”
祝筠慌慌张张地跑到院子里，将军的黑驹也不见了踪影。
一块重石突然压在祝筠的胸口，刹那间天旋地转，随之周遭崩解，天地间化作一片空白。祝筠就被抛弃在这白茫茫一片里，茫然失措。
他鼓起勇气，冲到驿馆的前厅，至少在那里可以找个伙计问问他们去了哪里。
“张冉！”
前厅的人齐齐向他转过头，包括坐在桌子前擦剑等着上菜的高照。
波澜起伏的气息顿时凝住，祝筠倚在门框上，“将……将军。”
“醒了就过来坐吧，”高照招呼伙计，“给他加碗粥。”
“我……我……”在白玉京里卑微的呆了三年，以至于忘记与人如何正常相处。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四方的桌子，离自己最近的凳子在将军左手边，祝筠不想挨着将军太近；离将军最远的凳子在将军对面，可是他不想一抬头就对上将军变幻莫测的目光。于是在将军左手边离将军最远的桌子角，祝筠矜持地坐了下来。
“昨夜招呼你坐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扭捏。病了一场，又转性子了？”将军长剑嗖的一声插回鞘里。
“唔……”祝筠的脸颊腾的红起来，像扑了粉。他对高照不甚了解，想着昨晚闹了一场，现下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你的病好些了吗？”
“劳将军费心，好多了。”祝筠颔首。
“你家是哪儿的，离家多年应该想家了吧。我可以送你和家人团聚。”
“我……”祝筠闭上眼睛，犹豫片刻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样啊，”高照手上转着筷子，“大夫说你是多年沉珂，需养个三年五载，既然无家可归就跟着我吧。我上京城正好有处宅院，老管家年纪大了，要回乡里，你去接替他给我守着宅院，也好养养身体。”
祝筠受宠若惊，慌忙解释道，“我的病不要紧，就只是下雨的时候膝盖会疼，也不会特别疼，天一晴就好了，将军不必特别照顾我。”
“你是没看见昨天大夫那个模样，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了。我可是替白玉京背了好大一口锅。”高照摇摇头，回想起来仍觉得好笑，“昨天说了不该说的话，伤了你；今早上替你请大夫，淋了我一身雨，这样咱俩就算扯平吧。”
“将、将军……”祝筠抚着胸口的一处旧伤，恍惚地看着将军。
落难后很少有人这样在意过自己。上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是谁，是孙平吧。除此，祝筠再也想不起其他人了。
“张冉那傻小子还想背着你去看大夫，雨那么大，你当个蓑衣给他披着还差不多。”
筷子又在将军的指甲盖上飞快地旋转起来，像手指上长出的竹蜻蜓。眨眼间蜻蜓翅膀轻灵地穿过四个指缝，凌空落到手背上，沿修长的手指滚落。只见将军手腕猛地一抬，筷子绕着食指转了两圈后，很自然的又转回拇指指甲上。
祝筠看呆了。尤其是将军手上能完美地转着筷子，嘴上还不停地同自己说着话。
“说起你的病，还是听大夫的话吧，瞧瞧你那膝盖，大丈夫不能为国捐躯，却要在风尘里磨掉最后一丝气骨，也真应了大夫那句‘世风日下’啊！我若真再把你给累残累死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苛待下属呢。”
将军今天的话好像格外多，话多的时候就显得平易近人。祝筠竖着耳朵静静的听着，仿佛将军话里提到的人不是自己。
“嘿，将军，你们在说什么呢？”张冉牵着黑驹探头探脑地问。
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的货，张冉手上还拎着俩包裹。驿馆的伙计上完菜就帮忙卸下包裹，牵着马去后院喂草。张冉就兴冲冲地靠着祝筠坐了下来。
“哟，长安醒了，怎么样，病好了没，”说着伸手摸了摸祝筠额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好像不热了。”
“冉大哥，我好多了。谢谢冉大哥这么细心的照顾我。”
“真说起来，还是将军更细心周到，他担心我打呼噜影响你休息，竟然勒令我搬到隔壁屋去了。”
“原来是这样。”祝筠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平定下来。
“不然你以为呢？我是不会嫌弃你的。”张冉摸摸祝筠的头，然后满目金光的打开几个小包裹。
“看看我给你带的糕点。有桂花糕，绿豆酥，罗锅饼，杏仁糖……还有一个香喷喷的炭烧肘子，我路上忍不住啃了一个，特别好吃！”
“都是给我的吗？”祝筠瞪大了眼睛看着形形色色的点心。
“这不你病了嘛，要给你买些好吃的补补，将军掏的钱，嘿嘿，我也跟着沾沾光。”说着又拿上一个包裹递给高照，“将军，您最爱的香辣兔头。”
“我让你买的都买妥了吗？”高照问。
“妥妥的，”张冉拍着桌上半身高的包裹，“都是老太太爱吃的。明天一早，驿馆就派人送过去。”
“行，吃饭吧！”
将军抓起了一个兔头放到了祝筠碗里，“李记兔头，吃一个发泄一下。”
祝筠不明所以。
“白玉京的老板叫李骥，和这家兔头店名同音。”张冉难得跟上了将军的思维。
“不过长安病还没痊愈，忌辛辣。”张冉夹起兔头丢回将军碗里，然后往自己的碗里盛了勺小鸡炖蘑菇换给祝筠。
“谢谢冉大哥。”祝筠的声音略带沙哑，笑起来如春风拂柳般温柔，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照顾人。”高照啃着兔头啧啧嘴。
“这就是将军您的问题了，”张冉昂着脖子，“您缺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你要不要啃个兔头替长安发泄一下，”将军擎着兔头，“早上你不还想烧了白玉京么。”
张冉抱起碗就闪开了，坚定地拒绝，“太残忍，我不吃。何况烧白玉京和吃兔头根本就是两码事，将军您不要胡乱攀扯。”
“你要烧白玉京？”祝筠震惊地问。
“就是想替你打抱不平，”张冉抱着碗坐下，憋屈道，“可惜将军不支持我的行动。不过你放心，冉大哥一定记下这笔账，迟早帮你讨回来。”
“哈哈哈。”祝筠朗朗笑起来，像小河里无拘无束的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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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路格外泥泞，使团的马车摇摇晃晃，书生气的男子推开车窗，用钩子别住，深深吸了一口夹着泥土清香的林间空气，顿时觉得浑身舒坦许多。抖了抖身子，又转身坐回压抑的马车里。
齐时衡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两天的气氛，感慨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出发前父王密召你，说了什么？”明王双手拄着头，靠在小茶案上。
“说是密召，殿下都知道了，还算什么密召，顶多称作‘召见’。”齐时衡敲着扇子。
“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是我太懦弱，以至于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到我头上，甚至一个从一品的将军都敢跟我要人。”
“卫将军是为大局考虑，才向殿下借军师。至于兵家胜负，由天不由人啊。”扇子缓缓打开，又唰的收了起来，“我听说殿下和军师师出同门。”
“你想说什么。”一向以宽厚仁和为名的明王面色忽然阴沉起来。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派殿下与齐某前去议和，现下终于明了。‘鬼面才子’之名九州大地无人不知， 徽州一战不仅损失数万大军，更痛失军师大才子。陛下派殿下前往议和，不仅是慰藉殿下同军师关系最好，更是想利用殿下来平息悠悠众口。”
“何意？”
“军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失踪之事可瞒一时，却无法一直隐瞒。”扇子倏地展开，齐时衡娓娓道，“一旦在学子百姓中传开，朝廷将背负巨大的舆论压力。而唯有与军师关系最好的明王殿下，处置此事最易让百姓信服。”
明王手中的杯盏被握得很紧，仿佛再一用力就会化作碎片。
“另外，陛下有意借殿下稳住高将军。嘉毅侯膝下二公子高照少年成名，稍加时日必是国之重器。身边军师被借调却下落不明，高将军心中难免有怨，若是旁人处理此事，只怕将军郁结难消。但若是殿下前往鄂北开导，将军多少会顾及些情面。”
“你不愧是父王肚子里的蛔虫。”明王冷笑，“不过有一点你和父王都想错了？”
“哪里？”齐时衡摇着的扇子停住。
“高照早就不在鄂北了。”
“哦？”齐时衡的嘴圈成了圆。
“而且他比你、比父王想的都要冷静，是他开导我才对！”明王松开茶盏，抬手满上一盏茶，“所以，父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扇子唰的阖起。齐时衡叹了口气，缓缓道，“江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