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兵日记

第八十五章 海盗王的女儿（下）

“同舟会？这个我听过呀？不过关于它的那些事儿，我听人家说是假的，好像都是地摊文学和瞎编乱造的吧？”

唐娜摇摇头：“你是个中国人，应该不知道它。它非常善于伪装和潜藏。我已经默默地观察它二十多年了，也只看到了它偶尔才会露出水面的几只触角。”

“二十多年？为什么？”

荣兵吃了一惊！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姐姐真实的年龄和身份背景。可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那二十年可都是她人生最美好年华啊！她为什么会把这么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一条丑恶的虫子身上呢？

唐娜的眼中忽然又爆射出大花蛇鞭柱式的凌厉光芒！

“为什么？因为它害死了我那可敬的父亲！因为它害死了我那单纯的弟弟！因为它害死了我那正直的恋人！因为它碾碎了我的幸福毁灭了我的希望玷污了我的贞洁！我忍辱负重活到现在，就是想亲手杀死它！是，现在我也知道永远都做不到了，我根本无力杀死它，它太强大了！可我就算耗尽生命也要找出这条隐藏的虫子！我要亲眼看看它的真身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丑陋！我要从它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哪怕下一秒就被它活活吞噬我都情愿！”

荣兵惊呆了！认识唐娜五六年了，他见过总督府夏日舞会上那位优雅雍容的夜皇后，见过在客厅里立起眼睛训斥老德克的那个大花蛇鞭柱，也见过躺靠在大沙发上那个慵懒随意的姐姐，可他却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狰狞可怕的唐娜！

他有点害怕了，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唐娜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姐，你别激动，要是你不想提那些事，咱们就不说了吧。”

唐娜重重地吁了口气，摇摇头：“不，以前我不和你说，是不想把你扯进来。现在，你们对霸卡尼亚海盗团的打击，已经彻底招惹到那条变形虫了，我必须让你知道它是个多么可怕和邪恶的对手！那么，现在就先我的父亲讲起吧……”

所谓的海盗文化，对荣兵那个时代的孩子们渗透得很成功。可亲身来到这片时空之后，荣兵才慢慢明白了，后世的孩子们能够接触到的所谓海盗历史，其实都是经过别有用心地编造、欺骗、包装、并且选择性地展示给你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刻意扭曲和篡改着真相！后世能够看到的，不过是它任性地在史册上拉的一泡臭屎而已，那些根本就不是真实的历史！

摩根从来就不是什么国家英雄，他就是一只毫无人性的畜牲罢了！黑胡子也根本不是什么史上最穷凶极恶的海盗，他被泼污的原因至今成谜。至于那位悲催的基德船长，甚至连被称为海盗都很勉强，可他竟然被“册封”为史上十大海盗王之一！

今天听了唐娜姐的讲述，荣兵才明白了。那条变形虫想让你知道什么，你才可能知道什么。不想让你知道时，它就能成功地把一位曾经威震美洲的海盗之王，几乎从历史中完全抹去！因为荣兵此前就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劳伦斯•格拉夫（Laurens de Graaf）

荣兵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上次在拿骚时，唐娜姐会用那么不屑的语气品评拿骚群盗呢。敢情，她老爸才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海盗之王！

劳伦斯•格拉夫——绰号“小劳伦斯”

在17世纪以后真实的海盗历史中，除了那位在英西大海战中，帮助英国击溃了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德雷克，其他所有那些大名鼎鼎的诸如什么霍金斯、摩根、基德、艾弗里、托马斯•图……以及荣兵接触过的那些诸如和泥哥、詹宁斯、博格斯、黑胡子、范恩……之流，在唐娜姐的老爸面前统统啥也不是！

虽然摩根曾经用长辈点评晚辈的口吻形容：小劳伦斯是“一个很有本事又很淘气的家伙”，但同时代的人都知道，那不过是在装逼而已，摩根就没资格这样居高临下地评价小劳伦斯。

你就说比啥吧？比勇武？比势力？比成就？比人品？比魅力？比马仔小弟的人数？比在各殖民国的影响力？哪怕就是比才艺甚至比脸蛋，都能把你摩根比成一坨屎！

从1679到1694年的加勒比海是属于小劳伦斯的。他率领动辄数百甚至数千海盗驰骋大洋笑傲风云，是美洲各国殖民地都无比恐惧的，名副其实的海盗之王！为什么当年初见贝勒时，会让唐娜姐眼前一亮？就因为在后来的加勒比群盗中，也就贝勒还略有几分她父亲小劳伦斯当年的风采。只不过贝勒是黑发，而她父亲则是一头长长的金发。

“劳伦斯•格拉夫”身材高大健硕，相貌英俊异常。虽是出身贫寒，却比他的好基 友——“贵族海盗格拉蒙”更帅，也更有贵族范儿。小劳伦斯博览群书多才多艺，这使他见解超凡谈吐不俗。他剑术精湛枪法神准，还会小提琴和小号，是个极具人格魅力的人。几乎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被他深深地迷住。男女通吃了属于是。

小劳伦斯有两位铁杆兄弟，一位是法国的“格拉蒙”，另一位是荷兰的“范•霍恩”，都是当时中美洲势焰熏天的大海盗。

格拉蒙就是唐娜姐说过的那位，一晚上就能在龟岛挥霍四千英镑的法国贵族。此公也绝对是个搅动乾坤桀骜不驯的人物！但他平生只对小劳伦斯敬服有加，甚至言听计从。他们之间真挚的友谊，就如同萨奇和贝勒那样，至死未渝。

不过，小劳伦斯与另一位兄弟范•霍恩的结局，就非常非常的不美好了。原因是，范霍恩和荣兵的那位朋友范恩一样，也有点魔魔怔怔的。

那是1684年的旧事。他们哥仨带着800名海盗攻击了墨西哥的“委拉克鲁斯港”，抓了不少西班牙人。之后就把俘虏押到到“女人岛”上，等待对方缴纳赎金。可对方迟迟不派人来谈判，范霍恩就不耐烦了！开始杀死人质，还把头颅挂在沙滩上的木杆顶，以此来发泄怒火恐吓对方。

虽然小劳伦斯已经身为海盗之王，但那都是被这个肮脏的时代逼迫的！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泯灭天性中的善良，行事做人都恪守着原则和道义。小劳伦斯赶回营地后，见到人质竟然被虐 杀！勃然大怒之下，就与范霍恩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他在决斗中刺伤了范霍恩的右手，就主动中止了决斗。没想到，两星期后，范霍恩就得了败血性 感染死去了。

在小劳伦斯传奇的一生中，有许多听起来相当不真实的经历，都是令所有海盗前辈和后辈们望尘莫及的。

比如，他在1685年9月15号，突遇前来围剿他的西班牙向风海峡舰队！当时他和格拉蒙刚分开，只率领着“海王星号”一艘船和一百多个弟兄。没法迎战由“康塞普西翁号”领衔的五艘西班牙战舰和上千海军，只好夺路狂奔！

在持续数日的追逐战中，西班牙舰队总共朝小劳伦斯的旗舰开了4000多炮！其中仅“康塞普西翁号”就发射了1600多炮！“海王星号”被打得就像一块缠着破布条的烂木头！可小劳伦斯竟然还是带着它逃出尤卡坦海峡，神奇地甩掉了追兵！

再比如，加勒比海盗史上规模最大的行动，就是由海盗之王小劳伦斯发起的。

摩根这辈子最大的场面就是1668年攻击巴拿马。当时也不过组织了两千来人，中途还有好几百人不想听他号令，各自散去了。

而小劳伦斯1694年6月报复“同舟会”那次，竟然统率了3000海盗横扫牙买加岛！打得英军猫在皇家港要塞不敢出来。一举摧毁了岛上“同舟会”的几乎全部产业！迫使“同舟会”不得不把大本营从牙买加挪到了北美。十年后，他又亲手把“同舟会”在美洲的首领“牧童”的太太和父亲当场斩杀了！

可令人看不懂的是，这对儿老公公和儿媳妇被杀的时候，竟然是光着屁股躺在同一张床上的……

后来，“同舟会”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想要把小劳伦斯从史书中彻底抹掉！就是因为他曾经给这个兄弟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挫败！也给他们的首领“牧童”留下了无法洗雪的奇耻大辱！

他所创造的另一项无法超越的纪录是，身为一名海盗，居然曾经有西班牙、法兰西、英国、葡萄牙、丹麦、瑞典、荷兰七个国家争相使用各种手段去笼络他，都想把这个谁也无法制服的小劳伦斯招入麾下。西班牙的手段，是以他的妻子儿女来威逼他就范！荷兰则是打的民族感情牌，因为小劳伦斯是荷兰裔。英、葡、丹、瑞四国没别的牌可打，直接就是金钱爵位利诱之。“同舟会”更是前后派出了数位长老，用尽各种手段对他进行威逼和利诱。

最后还是法国人出招最狠效果最好！他们派人秘密前往加纳利群岛，把他的一双儿女都接到了法国。一方面确实可以让他的孩子免遭西班牙当局的迫害，另一方面，这也等于有了逼他就范的人质在手。所以小劳伦斯最终还是接受了法国的招安，成为驻守海地岛的军官。

后来又发生了一个非常传奇的故事，从中也足以看出小劳伦斯那非凡的魅力。

范霍恩的妻子“乐隆”决心为夫复仇！可当她终于费尽心机才找到了绝佳的机会，袖藏利刃，在酒馆昏黄的灯光里，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仇人时，竟然像电影里那些老套的桥段一样……爱上了他！

不过电影桥段都是编的，小劳伦斯这段传奇的经历可是真的。

一来因为妻子已亡故多年，二来也是出于对乐隆和她女儿的愧疚，小劳伦斯后来就和她结婚了。不过他们刚刚成婚，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来到了海地岛。女儿遭遇了命运的惨变！万里迢迢历尽磨难才寻到这里，却看到了正在新婚燕尔中的父亲……绝望之下她再也支撑不住，就病倒了。

祸不单行，紧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更为不幸的事件，只不过，此时唐娜姐讲到这里时，已经有点讲不下去了。

门被轻轻地推开，是安雅和叶芝回来了。看到两人的神色，安雅知趣地想关上门离开，却被唐娜叫住了……

“安雅，去帮我拿瓶波尔多吧，再给荣兵拿两瓶啤酒。”

看着安雅和叶芝离开，荣兵忽然想起来了，他最初以为安雅只是唐娜姐雇佣的员工。可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唐娜和安雅决非老板与员工的关系，更不是主仆。在人前时还看不出来，但两人在私下里那种毫无拘束的亲密劲儿，怎么看怎么像姐妹。荣兵在龙德岛时，就在唐娜姐的房间里看到过她给安雅梳头，安雅还撅着嘴嫌她梳得不好。当时荣兵还奇怪呢，现在好像明白了。

“姐，安雅就是你那位后妈的女儿吧？”

唐娜姐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聪明的家伙！是的，安雅就是我继母的女儿。我们都没别的亲人了，只有我们这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相依为命。”

安雅拿着一瓶“波尔多红颜容”和两瓶“拉卡普修道院”单料啤酒，走进餐厅放在了桌上，一边开启酒瓶一边问：“姐，你都对荣兵说了？”

“是的。”

荣兵则是一霎不眨地盯着安雅递过来的啤酒，夸张地颤声问道：“安雅姐，这啤酒真是单料的？就没添点……别的什么料？”

安雅笑啐道：“呸！不知好歹的家伙！那次要不是咱姐把你迷晕，你早就完蛋啦！”

荣兵不笑了，他望着唐娜问道：“姐，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比我更恨那个黑弥撒教，为什么？”

唐娜姐缓缓地摇了摇头……

“荣兵，你对它不过是憎恨，可我对它已经远远超出了仇恨！我一生中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源于那条变形虫，而一切痛苦的最初，就始于变形虫那只肮脏的爪子——黑弥撒教！”

唐娜喝下一大口酒，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开始讲述起她的身世和经历……

唐娜姐的父亲劳伦斯是荷兰裔西班牙人。因少年家贫，七岁时就被送入“托雷多”一位侯爵家做小仆人。不过小劳伦斯很幸运，老侯爵非常喜爱这个年少英俊聪慧过人的孩子。他自己没有儿子，或许是出于对这种情感缺憾的弥补吧，他对小劳伦斯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着力培养，并以此为乐事。不过，劳伦斯的幸运在九年之后就中止了，老侯爵病亡，侯爵的家人早就看这个享受着少爷待遇的小仆人不顺眼了！立马就把他赶了出去。

十六 岁的劳伦斯辗转来到了马德里。当时正赶上马德里大征兵，他吓坏了！那时的小劳伦斯可没什么勇武精神，他非常害怕当兵！就赶紧在一位绅士家找了份修剪庭院的工作。他就是在那里与唐娜姐的母亲相识的。唐娜姐的母亲也是位贫家女孩，在绅士家做女仆。

有天晚上，唐娜姐的母亲正在后院的厨房里煮咖啡，对她垂涎已久的绅士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意欲强行非礼！这老色 狼并不知道，家里的佣工劳伦斯正在与这个女仆相恋。听到恋人的惊呼声，劳伦斯冲进门来，三拳两脚把老色 狼打昏在地！拉起恋人就跑。

两人不敢留在西班牙国内，在巴伦西亚港乘船漂泊至西班牙占领的西非加纳利群岛。流浪到一个叫“德古兹曼”的小村庄，隐姓埋名住了下来，在一家胭脂红作坊里做工。

清贫平静的小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吧。三年后，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女一子。那时的劳伦斯也没什么理想，只盼能够守着妻子和孩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可在一个帝国统治者的欲 望如野火般疯狂燃烧的时代里，帝国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小民的安生之地啊。

唐娜姐五岁那年，不知哪场该死的战争又开打了。父亲被强行抓上军舰去了美洲，家中留下了母亲和两个幼小的孩子。

母亲是个有些内向和懦弱的人，身体又一向都不太好。父亲被抓走后，生活的重压加上心灵的煎熬，使她在两年后突然病倒，不到一个月就去逝了。

举目无亲，才七岁的唐娜姐，就带着五岁的弟弟捡垃圾，帮渔民搬鱼获，帮种植园主收葡萄，在父母曾经打工的作坊里晾晒和选捡胭脂虫……年幼的小姐弟俩，就这样挣扎在冷酷的人世间。

父亲被抓走的四年后，某天夜里，岛上忽然来了一艘商船，几个人趁着夜色匆匆赶到唐娜姐家中。他们告诉唐娜，说她父亲正在为法国人效力。此次他们就是受劳伦斯先生委托，秘密接他的家人去法国，过段时间，劳伦斯先生也会赶到法国与她们团聚。他们要姐弟俩赶快跟他们走！因为西班牙人正打算把劳伦斯的家人扣为人质，以逼迫他投降。

就这样，九岁的唐娜姐平生第一次乘船离开了小岛，带着七岁的弟弟卢卡斯，来到遥远得让她没法想像的法国，住在“布鲁日”西郊的一个小镇上。

法国人没料到劳伦斯的妻子早逝，只能把姐弟俩寄养在一位伯爵家中。不过小姐弟俩非常幸运，那位伯爵以及夫人都是特别善良和博学的人。姐弟俩和伯爵的三个孩子住在一起，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庭。

伯爵有三个孩子，是一个长子与两个女儿。长子“莱昂”颇有乃父之风，聪颖好学正直善良。不过，与伯爵的斯文儒雅不同，莱昂的眼中总是透射出一种不服输的倔犟！还有他对丑恶的人与事与生俱来的痛恨和不妥协！

唐娜姐从小就是个绝代美人的胚子，伯爵夫人时常怜爱地拉着她的小手说：“格拉夫小姐，您以后必定会是一位倾倒众生的绝代佳人呀！我的薇拉和朱丽叶也都算得上是小美人啦，可她们与您相比，简直就是两只丑小鸭了。呵呵……”

唐娜姐非但从小就美貌非凡，而且天生敏感冰雪聪明。每当伯爵夫人这么说的时候，她都生怕薇拉和朱丽叶会不高兴。但是没有，伯爵一家真的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薇拉和朱丽叶依然像对自己的亲姐妹一样对待她。而这一家人中对唐娜最好的，其实是她们的哥哥莱昂……

那是唐娜姐人生中最最平静和幸福的六年了。她们三姐妹与两兄弟一道读书学习，一起在飘雪的清晨出发，去近在咫尺的“佛兰德艺术的摇篮”布鲁日游玩。

小伙伴们在“圣血教堂”里瞻仰装着基 督之血的金匣；在“老皇宫”观看布鲁日画派的油画展；在“红靴子”剧院聆听来自维也纳的交响乐团的演奏；一起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飞跑过“伯格广场”；脸蛋冻得通红通红的，在运河岸边长长的堤路上相互追逐着打雪仗……

然后唐娜总能找出“崴脚了”之类的借口落在后面，每次都是莱昂义不容辞地担当护花使者……两个人就在雪后美得令人心醉的冬日下午，在红彤彤的夕阳笑眯眯的注视下，就这么牵着手，在冰上走了一路，摔了一路，笑了一路……

如果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能够让人感觉像苦痛的时光那样漫长，那上帝该是多么仁慈啊？

最美好的六年终结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唐娜觉得弟弟的行踪似乎有些鬼祟！言行也渐渐地怪异了起来……

卢卡斯已经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应该是来自父亲的遗传吧，卢卡斯要比别人家14岁的男孩高大许多，几乎与年长他五岁的莱昂哥哥一样高了。一头金发英俊无比的他，是小镇上许多少女们暗暗倾慕的对象。

那时的卢卡斯是个满身阳光的大男孩。他聪明，勤奋，正直。弹得一手很棒的拉丁吉他，还喜欢自己创作歌曲。最让唐娜姐感动的是，弟弟特别用心地做了一首《姐姐》，在去年的生日那天送给了她。那首歌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哭了……

听着那深情的旋律，唐娜姐就会想起加纳利群岛上的那个小村庄，还有她们小姐弟那些艰难、辛酸、痛苦、却也曾经温馨甜蜜的时光……

那时卢卡斯经常会背着吉他出去，和小镇上喜欢音乐的孩子们一起弹奏和交流。每一个黄昏，唐娜姐都会徘徊在庭院门口等他。卢卡斯也总会在拐过街角的那一刻，就在温暖的夕阳里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快乐地扬起手来笑着说：“姐，我回来啦。”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敏感的唐娜觉察到弟弟的行踪开始鬼祟！脸上的笑容也不再阳光。他还是会笑，可笑容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和亢奋……

唐娜姐几次问他，卢卡斯都说是和小伙伴们玩音乐去了。可现在他的吉他布袋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有好久都没再动过了。

有次被问得急了，卢卡斯终于带着神秘而又得意的神情，悄悄地对她说：“姐，我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已经接近了真理和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姐，等我再升一级，我就有资格亲自度你入教啦！你等着我，会很快的……”

唐娜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在当时，发生在巴黎的“黑弥撒教案”刚刚过去没几年，整个法兰西大地上还在余波荡漾呢。看到弟弟这样，唐娜姐立刻就想到了——弟弟一定是误入了邪 教！

她偷偷向莱昂求助，莱昂就私下找卢卡斯推心置腹地谈了好几次。但是没用，莱昂回来对唐娜说，卢卡斯现在已经像是中邪了一样，连亲人的关切，都被他警惕地视为敌意行为！

后来连伯爵都知道了此事，他连夜召开家庭会议，很郑重地亲自和卢卡斯探讨信仰的问题。在他与伯爵的辩论中，大家才震惊地发现，卢卡斯就像忽然被邪灵附体了一般！这个原本不善辞令的孩子，忽然变得能言善辩滔滔不绝！这个原本阳光单纯的孩子，忽然变得表情阴沉思维偏激！并且充满了一种病态的执拗，和对所有人的不屑！这个原本正直善良的孩子，忽然从他嘴里喷吐出那么多残酷血腥，令人不寒而栗的极端话语……

邪 教令卢卡斯完全！完全！完全！彻底！彻底！彻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即使这样，善良的伯爵一家人依然对他充满了信心和耐心。大家并没有歧视和疏远他，而是忧心忡忡地在私下里商量着如何拯救他。莱昂提出，既然小镇上有黑弥撒教余党在活动，就应该立刻向布鲁日法院报告此事。但唐娜姐恳求他，一定要先把弟弟从邪 教中拉出来，那时才可以去报告。因为唐娜姐看得出，以卢卡斯现在的偏执，他是宁可与那些魔鬼一同下地狱的！因为，他现在就已经不回家了。

那……四天之后他会回来吗？因为那天是唐娜姐的生日呀。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生日。朱丽叶偷偷告诉她，哥哥似乎在和家人筹划，准备给唐娜姐一个无比隆重的成人礼生日晚会。同宗教习俗的14岁成人礼不同，伯爵家传统的成人礼是在16岁。

哪怕是从前只有小姐弟相依为命的苦难岁月里，才六七岁的弟弟都会懂事地记得姐姐的生日。卢卡斯会在那个日子里给姐姐偷回两串葡萄，跳一支没有伴奏的弗拉门戈舞，再甜蜜地亲 吻姐姐的脸颊，送上令人感动的生日祝福……

这次呢？四天之后……他会回来吗？

三天后，莱昂终于打探到黑弥撒的聚会地点，就是小镇西边的墓园，在一幢鬼屋似的黑砖房的地下室里。

当天晚上，没能拗过唐娜的莱昂只好带上她，一起去墓园里寻找卢卡斯。

才十五岁的少女唐娜，为何会在漆黑的夜晚走进荒凉的墓园，再进入鬼域般的黑砖屋地下室里的？恐怕略具理性的人都会为此而思索。她又是出于怎样一种姐姐对弟弟无私的关爱，和深深的牵挂，才会有这样的勇气呢？或许稍存良知的人都会为此而感动。

可有个人却拒绝思索更拒绝感动！因为在他身上，理性和良知早就不知去哪儿了……那个人，就是卢卡斯！

唐娜姐早有心理准备，她想过各种最坏的结局，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竟然会坏到那样……

在教友的面前被亲人试图拉回家，因而感觉很没面子，也不至于令一个人变身为一头野兽吧？无论你信仰的是什么样的教派，也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头畜牲吧？无论你心中的那尊神祗或那个魔鬼有多崇高，也不该令你丧失最最基本的伦常亲情和人性吧？

可邪 教就能！绝对能！真的能！确实能！百分之一万地能！就像唐娜姐曾经对荣兵说过的那样——被邪 教洗过脑的人类，远远低劣于任何一种动物！

恼羞成怒的卢卡斯瞪起血红的眼珠子！他竟然会用令唐娜心碎的污言秽语来辱骂莱昂和自己的姐姐！

嫉恶如仇的莱昂为了拯救这个迷途的弟弟，强行抑制着男人的血性，依然温言劝卢卡斯回家。哥哥在劝，姐姐在哭，发泄过了也骂够了的卢卡斯，似乎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可你一旦被邪 教所掌控了，那它就决不允许你再有任何挣脱的企图！那个神父猛地伸出右臂，拇指翻转向下，大声嚎叫道：“两只丑恶的魔鬼正在亵渎我们伟大的主神！TA们是你们修行之路上的邪障化身而来！主神的仆从们，你们说该把TA们当做什么来处理掉？”

“祭品！祭品！祭品！”

唐娜姐的眼中忽然出现了平生最最恐怖的景象……幽暗的黑砖屋里，火把闪动的光线里，十几个如同恶鬼一般的邪信徒，一齐大张着嘴巴龇起了獠牙！瞪着比魔鬼更狰狞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声！狂叫着猛扑了过来……

“你快走！”

这是恋人留给唐娜姐的最后一句话。

莱昂勇敢地抽出大碗护手剑，把唐娜挡在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通往地面的楼梯口，独自同十几个邪 教的恶鬼搏命厮杀！

等唐娜姐被两个妹妹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跑回西墓园，哆哆嗦嗦地挤过人群，再次看到她的莱昂时……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惨叫，人就已经昏了过去！如同已经昏倒的伯爵夫人一样。

十五岁的唐娜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父亲早已失踪多年，母亲也已病逝多年，弟弟畏罪潜逃不知所踪，而她的甜蜜之源……她的幸福之所寄……那个默默地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她深爱着她的，英俊正直的莱昂……把他的青春永远定格在那个灿烂的春天里。

唐娜姐一生的幸福，也就此止步于那个令人忧伤的晚春。

不用谁来赶走她。唐娜姐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卢卡斯的两张乐谱，留下了一封令人不忍卒读的长信，悄悄离开了伯爵府。离开了这个曾经带给她深深的幸福，和更深的伤痛的小镇。

油灯在安详地燃烧，绿檀桌上静立着好几个空酒瓶。安雅一直默默地垂首坐着，既没有从旁解劝，也没有阻止唐娜姐一瓶接一瓶地喝酒。或许她也明白，哪怕坚强如唐娜这样的女人，偶尔也需要一次这样的宣泄吧。否则的话，她的心灵就会越来越沉重，直至无法负担而彻底崩溃！

这个长长的故事依然没有讲完，还有好多关于唐娜姐那位传奇的父亲，还有她自己那些无法形容的经历，荣兵都是好久之后才陆续知道的。

可她现在已经讲不下去了。不只是因为忧伤，也因为她今晚喝得太多了。

荣兵横抱着唐娜姐走到了二楼的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大床上，安雅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送荣兵出了门。

安雅要荣兵到一楼的客房去住，被他拒绝了。整栋小楼里除了唐娜安雅和叶芝，就是两个女仆，他一个大男人住在这里实在不妥。昨晚是喝多了没办法，今晚他宁可去“绿鹦鹉客栈”里住。

走在庭院里，荣兵忽然问道：“安雅姐，你知道咱姐的生日吗？”

安雅摇摇头：“不知道。她从来不过生日，或许是因为失去了莱昂曾为她精心准备的那个生日吧。”

“噢……”荣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当荣兵拎着两袋从街上买来的菠萝、曼蜜苹果、和西番莲，快步走进了客厅时，唐娜姐正姿态娴雅地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洛克的《人类理解论》，在静静地阅读。仿佛在她的身上，从未有过那些曲折而又悲惨的经历，那位优雅自如的夜皇后又回来了。

荣兵却在心中暗叹，以前唐娜姐就说过，她活得特别累，那时荣兵还不能理解。现在他真的明白了，唐娜姐确实活得非常非常累！

一个人有了钱之后，还会追求什么？年轻貌美？快乐刺激？物欲肉 欲？奢侈享受？还是健康长寿？可唐娜姐从十六  岁开始，生命中就只剩下两个字了——复仇！

为了复仇，她得时刻保持清醒！她得永远处于戒备状态！唐娜姐的睡眠一向都很不好，哪怕就像昨夜那样放纵自己喝醉一次，对她来说，都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听到荣兵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坏孩子，还跑到客栈里去住？想得可真多。吃过东西了吗？”

“没呢，姐。我给你们买了好多新鲜水果，正打算用来再骗顿饭呢。”

“咯咯咯，好啊，那你又得逞了。午餐想吃点什么？”

“巴西烤肉！就多放辣椒那种。可把我馋坏啦！姐，我都一年多没有馋的感觉了。”

唐娜姐又笑了，显然，她是对荣兵的这种变化感到特别的欣慰。

午餐时，没让荣兵喝高度酒，只给了他两瓶啤酒。三位女士早早地吃好了，就陪坐在一旁，看着荣兵狼吞虎咽。荣兵也不在乎，在唐娜姐这里吃东西就是畅快！以前别说在梅蒙的总督府赴宴了，就是私下里和温妮一起就餐时，他都得假装斯文。还得随时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就餐时的礼仪和程序。

午餐过后，叶芝去庭院里散步了，安雅去了重新修建的“水手之家”例行查看。荣兵就跟着唐娜姐走进书房，喝着清茶抽着雪茄，又聊了起来。

“姐，你产业挺多的吧？为啥还要继续经营水手之家呢？”

唐娜一笑：“这有什么奇怪的？‘美洲就是一座妓 院’——这是塞万提斯的话。荣兵，听说你从不去妓 院，是感觉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都很脏吧？”

荣兵连忙摇手：“不是不是！姐可千万别误会，就算我以前有过偏见，现在也早就没了。我知道很多人其实都像珍茜姐一样，是被迫走上这条路的。时代再肮脏，她们也得让自己活下去吧？”

唐娜点点头：“是的。我现在还经营着妓 院，一来是为了搜集情报，要知道，在妓 院里甚至比酒馆里更能打听到重要的消息。二来，也是为了给这些苦命的姐妹们，保留一个相对还算好一点的活命之所吧。”

荣兵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姐，你能帮我打听个人不？”

“什么人呀？”

“嗯，可能不太容易打听了，她好多年前在向风群岛这边做过妓女。”

“她叫什么名字？”

“瑞万芝。”

“……”

“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荣兵，我就是当年的那个瑞万芝。”

==============================================================================================================被邪 教洗过脑的人类，要远远低劣于任何一种动物！——《荣兵日记•唐娜姐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