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好的苞谷粒同未晒时完全不一样,它们变得干燥,坚硬起来,沉檀拿了放嘴里咬,只能咬掉一层透明纸一样的,小小的苞谷粒皮。
这时的苞谷粒,失了水分,那些质量不好,重量不足的谷粒就藏不住了。
旁人省这道工序,是想以次充好,烂东西卖出好价钱。
外祖父从不这样。
“做事凭良心。”外祖父这样说。
沉檀的母亲就遗传了这样的特质,可惜某些基因在遗传时缺失了,她只遗传到表面: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凭良心做事,我都一定要做到让别人以为我在凭良心做事。
外祖父把晒好的苞谷粒堆起来,而后用簸箕装着,倒入风谷车顶上的大斗里。
大斗底下有豁口,暂时被卡子卡住,苞谷粒掉不下去,都在斗里装着。
等盛满斗,把箩篼放在风谷车前的小漏斗出口下方,外祖父就要开始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表演了。
先右手使劲儿摇着木制鼓风机,等手习惯了转速,出风大且稳定后,左手拨动小漏斗上方的木制档位,它的档位大小,是与上方大斗漏口相关联的。
档位越低,大斗漏口越大,一次梭下来的粮食就越多。
若是谷粒轻,可以放大口子,这样梭得快,也不至于吹不干净。
像晒干的苞谷粒这种,口子就不能太大,若是大了,苞谷粒重,‘哗啦’全滑落在箩篼里,白车一把。
吴放龙尽量的帮外祖父在顶上大斗里添着苞谷粒。
他力气没那么大,只能拿瓢来舀。
个子也不够,沉檀替他搬来板凳。
他们俩在车苞谷粒,沉檀无事干,便站在风谷车出风口那里去。
所有的杂质都从那里被吹出来,她刚过去,便被苞谷皮子吹了一身。
不觉得脏,不觉得烦,她在享受着炎炎夏日难得的凉爽。
外祖父顾不上她,吴放龙也顾不及。
“小心长风疹子!”外祖父还是抽空说了沉檀一句。
沉檀又听不懂,她在那堆谷物屑里打滚。
这一场车谷,直到夜晚月亮出来才收工。
沉檀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早就跑了。
父子俩累了大半天,凉白开都喝不上一口,还要赶着做饭烧水。
苞谷忙完,又要开始收稻谷。
田里早就没水了,那些水,都被稻穗喝到肚子里,结成了粮食。
绿皮螳螂也少见,田野里飞的,尽是黄色蝗虫。
外祖父捉到,总是丢给沉檀玩,一日能丢给她四五只,也不知道被小孩玩到哪里去了,晚上挑谷回家时,她总两手空空。
割稻谷是一件非常累腰的活,田越大越多,弯腰次数就越多,长年累月,弯到最后,外祖父的腰,好像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右手拿着镰刀,左手从根部握住一大把水稻,一茬一茬割掉。
割好的带穗稻草,大捆大捆用干稻草当绳系起来,码在一旁,等这片田都割好,就能去借半自动的脱谷机了。
都是要割稻脱谷的,不能赶在人家也用的时候去借,为了不耽误,这事几乎从插秧开始就要商量的,你早种几天,我晚种几天……
那机器原理也简单,一个圆柱状的滚筒横架在铁皮中,上边有许多凹凸的铁丝整齐排列。
外祖父从附近人家里用插线板拖来电,通上电,滚筒就会高速转动,叫沉檀走远一点,而后抱起捆好的水稻,放在滚筒上面,带着固定节奏挪移水稻位置。
声音很大很吵,沉檀这时候说什么,外祖父都不能听见。
这事是不能分心的,机器很厉害,听说邻村有人在脱谷时走神,手被机器绞进去,绞得稀碎。
沉檀不知道机器这么危险,对她来说,这东西最危险的就在它发出的声音。
自带一种警告意味。
她离得远远的,只能看到,有谷粒,在机器声中被分离,水稻逐渐变成稻草,机器下方落下许多两头尖尖的土黄稻谷。
这些稻谷还要经过太阳暴晒,为了脱粒,为了储存,它们需要把多余的水分吐出来还给天地,只保留世界赠予它的精华与沉淀即可。
存粮依旧是在粮仓,带壳存进去,每月要吃米时,拎上一蛇皮袋子,把谷糠舂出来。
听外祖父说,早些年家里穷,饭都是米和糠掺半一起煮。
现在生活条件好,倒是不用,糠拿来喂小猪,人能吃上白白净净的大米饭了。
沉檀实在喜欢新米出来后的第一顿饭。
真真好吃。
很难用言语形容出那滋味,像糯米一样糍,但又没糯米那般糯,像年糕一样软,又比年糕要香。
那是带着纯正稻米的香气。
来自田野,来自山川河流。
那是农民一年艰辛到头的赏赐。
那样的米饭,沉檀吃不够。
用来熬粥,米香四溢、口感顺滑。
用来蒸饭,米粒晶莹饱满、粘糯有嚼劲。
可惜,外祖父只会尝鲜一顿,而后接着吃去年的陈米。
等陈米吃完,今年的新米也失去了那股鲜劲儿。
那样的饭,每年都只能尝一回。
尝一回便只一回罢,或许就是因为每年只有一回,沉檀才会对它念念不忘,才会在吃到时觉得幸福满溢。
等稻谷收好,吴放龙也该开学了。
十月是很多果子收获的时候,外祖父家只有屋后长了棵年年不结果的枣树,别的,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