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一张床。
一张窄小、霉臭、冷硬的床。
酒楼兼客栈,本就简陋,仅余的一两间客房自然也小得可怜。
有烛,有窗。
烛已残,窗半掩,外面对着黑压压的山林,仿佛随时都有人在暗中往这边窥视。
一切廉价的基本生活设施,屋内却幸好一应俱全。
窗沿积了许多灰尘及落叶,显然久已未被打扫。
人影进屋之后,干干脆脆地关了门,随手也将窗户闭紧。
渐弱下去的一阵阵风雨声,由此只能有气无力地吵杂在黑暗凄冷的窗外。
烛台凝固了一堆蜡泪,沉寂着,不会突然有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将它冒失地再次点燃。
进屋的人不需要光明,甚至可以说是在刻意地拒绝光明。
进屋的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
女人已闭目沉睡,所以不需要光明。
男人内心躁动,几欲不轨,所以拒绝光明。
男人要对女人做下见不得光的事。
泪,是否还在流?
女人眼角的泪迹已如烛泪一样凝结。
人,是否还在醉?
男人只愿与女人永醉不复醒。
流泪也有正反两面,流泪对这时候的人心而言,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女人明显在烂醉之后大哭之后浑身轻松了许多,浑身都是虚软的。
男人将女人安安静静地放在又窄小又霉臭又冷硬的床上。
女人虽是富家千金,却没有养尊处优,很小就出去闯荡江湖,拜师学艺,经受过无数种艰辛困苦。
这样粗陋的板床,她已习以为常,即使清醒时也不介意。
男人也不介意。
他现在不考虑别的,只想找个足够平稳的地方安放这具充满春意的肉体。
XXX
丫头被抱上凉凉的竹席。
床板硬得就像一块石头。
没有被子。
这间客房闲置已久,老板不会把被子放在里面随意发霉。
身体躺上去后,只见一些薄薄的灰尘飘起,悠缓地浮动在床铺上空。
于是一种接近窒息的冷一种接近眩晕的静便似无终止地笼罩了丫头。
许松石雕般守在床前,两眼很空。
他保持着一种接近死亡的奇特状态。
所有思绪——矛盾的、痛苦的、凌乱的、炽烈的——通通从他血肉之躯里被迅速而无知无觉地抽空。
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丫头。
他眼睛一直没再眨过。
他像是突然彻底的呆傻了。
只剩这个美丽亲切的少女,还紧牵着他渺茫中无所适从的意识。
丫头取代了他一切近年来博取的荣誉。
丫头成为他生命的唯一支撑。
他迷恋,痴心,目光逐渐变成利爪,疯狂地抓住丫头每一寸身体。
丫头的眼睛鼻子耳朵,散开的秀发,微喘的嘴。
这些无不深刻地向他濒临崩溃的理智发出难以忍受的甜香。
美妙而轻柔的香味,是再浓重的酒气也无法掩遮的。
他已被这香味熏得逐渐忘我。
他眼中似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迷蒙的水雾笼住了心境。
他再次酩酊大醉。
这次醉的感觉与前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与酒醉有太多一样又有太多不一样的醉。
醉得神经酥麻,心甜手痒,头空白一片。
更严重的是手足失措,一根手指都不听使唤。
他似一下子飘到了洁白柔软的云端,又似泥足深陷,永难自拔。
他骤然脸热了,滚烫,火红火红,炉子里烧透的铁块般。
他心跳猛然加速了不知多少倍,一颗急躁唐突的心似立刻要撞破胸膛。
刚才喝的那些烈酒,好像一直只有流入,没有排出。
此时体内滞留的所有辛辣酒液,都化作了火薪,狂烧不止。
烧出了他无数寂寞日夜积压下的欲望,火山般随时可以爆发摧毁一切的欲望,沉甸甸的欲望,惊心动魄的欲望,几乎世上每个男人都不能抑制的欲望。
这是一种极度贪婪、淹没理智与羞耻心的欲望。
无法言状,强烈得超过所有人尽唾骂的罪恶。
这种欲望并不是罪,只是一种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然而很多人受此本能支配的时候,却总会产生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非但没有激发人的羞耻心,反倒令人更兴奋更疯狂更爽快。
许松现在就越来越渴望犯一次这样的罪。
不管之后会造成多么无可挽回与无从弥补的惨痛后果。
于是他压了下去,整个火热的人急不可耐地狠狠压了下去。
压向丫头同样已在发烫的汗湿肉体。
这具柔软青春的肉体,这具芳香扑鼻的肉体,这具汗腻腻发光的肉体。
他低沉地咆哮着压下去,不顾用力过猛会使挚爱的女人受伤。
既像一个吝啬的土财主压在一大堆珠光宝气的财富上,又像一个粗心的急性子一跤跌进一处漆黑无底的深渊。
他恐惧,他快意,他惊心动魄,他灵魂抽空,他充实得将要炸裂。
丫头娟秀的脸红彤彤的香汗淋漓。
这使她更迷人惑人诱人醉人。
她的轻纱衣服,在汗水的浸润下薄如透明,已有大半被一双急躁的手似蛇皮般褪到盈盈一握的细柔腰肢以下。
一颗颗牙齿咬上她的红唇,一条舌头舔过她的玉颈,一张嘴吮紧她的胸脯。
她肉体香腻而柔滑,丰满而富有弹性,令最老练的饕餮客也不自禁地眼放精光、馋涎欲滴,不能抗拒。
许松在她肉体上慌不择路,走投无路,跌宕起伏,受尽折磨,逼近极乐。
她真像是一条蛇,一条正自发情的毒蛇。
她丰润甘甜的红唇翕张,在渴求地呻吟、愉悦地喘息。
饱满的胸脯也傲然挺了起来。
她深刻地体会到意识到感觉到:公子回来了。
回到她身边,爱抚她亲吻她,与她水乳交融,激情云雨,道不尽的彻骨缠绵。
她奔放地扭动着滚烫肉体,狂热地主动张开了女人那个最私密之处,又用修长白嫩的双腿灵活结实地绞住那具强壮急躁与她一起汗流不止的男性肉体。
公子,是你吗?别这样……
你变了,你怎么变了?
以前每一次你都很轻的,很温柔的,这次却为什么这样急,这样莽撞?
别这样……公子……你弄疼我了……
许松急促地粗重地凌乱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他拼命地一口口啃咬舔弄丫头的每寸凝脂赛雪、温香如玉的细滑肌肤。
他饥肠辘辘,面对一桌现成的珍馐疯狂地狼吞虎咽,全无理性的节制。
他本就是一个情欲的饿汉。
在奔洪般的情欲冲击下,理性早已迷离,连自认正派君子的男人,也有把持不住、沦为一头丑陋自私残暴的野兽的可耻可悲的一刻。
极少有发育健全的男人足以幸免,全身而退。
女人与男人做那种事,多是为满足心底深处隐蔽的一份虚荣,以及攥紧男人心的安全感。
而男人与女人上床,通常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是生物本能在主导。
情欲的战场里,男人女人都一样自私。
许松一只激动发颤的手已探向丫头的私密之处。
丫头没有推拒,也不再迎合。
她肉体突地僵住不动。
许松顿觉身下的肉体已比冰更冷。
他的动作也不得不停止,却只停了瞬间。
瞬间他心头又激起了一股火山般狂暴的热意。
我要得到她!占有她!
我回来,本就为了得到她占有她,为了瞅准时机趁虚而入。
我绝不能这么轻易妥协、退缩、放弃。
我绝不能!
他的头又压了下去,压在丫头的胸脯深处,就像鸵鸟在躲避危险,又像水鹤在搜寻食物。
他的手又动了起来,就像一旦松手,自己会立刻灰飞烟灭。
他用力吸吮着她肉体渗出的一滴滴芳香诱惑的体液。
他的头压得更沉,手动得更疯狂。
这次机会如此难得,他已决心死也要死在这具渴望已久的玉体上。
为了这次机会,他足足在寂寞中熬了十年。
十年。
不论对谁而言,十年都不能算短。
尤其是一个人因爱苦等的十年,不仅不短,简直已如在地狱一样绝望痛苦。
只有真心的爱,才可以让他这样傲慢得近乎冷酷的男人执着无悔地等待十年。
许多男人的情感都稍纵即逝,更多的用心是在事业。
事业给男人的虚荣远远多于儿女情长。
所以世界上即使真心暗恋也不会有多少男人甘愿承受十年之久的寂苦。
也许这十年中,他等到最多最真实的不是爱。
而是恨。
刻骨铭心的深邃的恨,沉重如一座冰山,冷冷压着他的精神已近崩溃。
因爱生恨,是世界上最普遍的一种恨,也是最难化解最可怕的一种恨。
爱成了他生命支柱的同时,也让恨变得一点点尖锐。
即便在死的那一刻,这种恨也没有完全结束。
记忆死去的只能是肉体,但这种恨早已不知不觉深入灵魂。
所以这种恨也是最容易延续到下一代的。
XXX
丫头再也没有动过。
一张娇巧可爱的脸忽然成熟了许多,看上去红彤彤的,似黄昏落霞。
但许松知道,那是羞涩,是女人最美丽诱惑的颜色。
她即将抵达高潮,却又毫无征兆地跌落谷底。
她眼角已有泪水在不断涌出。
许松不经意不小心吻到了一片湿湿凉凉的泪水。
他起先误以为那是汗水。
但汗水绝没有这么冷,更没有这么苦。
一个多情而忧伤的女人,百感交集又一片迷茫,所以身不由主地流出了矛盾复杂的泪水。
一个脆弱而压抑的女人,彻底无奈和绝望,所以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寒冷苦涩的泪水。
这泪水将她的思绪洗得深邃、苍白。
许松一时如遭雷击。
但他还没完全清醒,他的欲望仍一团乱麻。
他又开始在想,想了很多,很深。
想得最深最多的却不再是丫头,不再是张公子。
而是此情此景的自己。
他想自己这究竟是干什么?
他想自己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想自己是为了彻头彻尾得到她占据她才会义无反顾地这么做。
但等到做过之后,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能彻头彻尾地得到她占据她?
这样得到的,占据的,是肉体还是心?是爱还是恨?
这样与强取豪夺有什么区别?
他想自己对她的爱从很小一直坚贞到现在,是绝对神圣的纯净的发自肺腑的,绝对不输给那张公子,而他现在这样无异是玷污了这份爱。
他想自己是被酒燃透欲望,是被欲望冲昏头脑。
他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让她真的幸福快活满足,最重要的是让她不哭?
他想自己和张公子比,到底谁更适合伴她终生,融洽地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他想恩爱,现在却是野兽般的伤害。
他想了很深很深很多很多。
深得从未有过的纷繁纠结,多得足够让他疲倦茫然。
深得多得连最后一点强烈而爽快的欲望也陡然冷如死灰。
这些本不是现在这情况下应该去想的。
但他火热的嘴一碰上她酸楚的眼泪,就完全失控地去想了。
想到忘了肉欲忘了时间忘了雨夜忘了黑暗忘了世界,甚至忘了自己。
也许这漫长艰难的相思,痛苦孤独的相思,终于积累到了限度,随着欲望的发泄而崩溃,所以才突然集中且深刻地一次性想了这么多。
他所有急躁的动作、每一滴滚烫的血,都突然停止、冻结。
他突然极端地憎恶世间任何一种犯罪。
他刻骨铭心地以为,自己现在已犯下了这世间最下流无耻最不可原谅的罪。
色欲,本就是人类社会一直流毒至今的原始罪衍。
每个人在遭受这种罪衍的毒害时,人伦道德即使摆在身边,也会视若无睹,逐渐沦为一个自私疯狂的人,与平日性情迥异的人。
幸好理性并没有被这种罪衍完全战胜。
他终于及时醒了过来。
这次回来,他的首要目标就是想趁虚而入。
但绝不该是趁这样的虚,利用这样残酷卑鄙的手段来得到来占据自己一直深爱不渝的女人。
爱是不可以强求的。
人的每一种情感都需要两厢情愿,顺其自然的发展。
而绝不该是像他现在这样。
他现在这样只能在丫头内心落下一点永远擦不掉的污迹。
他现在这样只能令醒来后的丫头更恨他更排斥他更看不起他。
因为酒终归是酒,有醉的那一刻,就有醒的那一刻。
阴谋再密不透风,有朝一日也必定东窗事发。
纸是包不住火的,酒就似这层包在火上的纸,不论多厚的纸,有朝一日也必定被火烧穿。
在所有少女纯真无瑕的心中,一向只有那些丑恶的男人才会趁她们喝得烂醉如泥时占便宜。
他不甘心做一个少女心中认为丑恶的男人,尤其是在丫头心中。
他要的不是丫头的暂时,而是一辈子,不是丫头的肉体,而是心。
如果只要肉体,身下的丫头和其他女人何异?
那就不能使他觉得她有多么特别。
XXX
他的醉意全醒,不管是酒引起的醉意,还是女人玉体引起的醉意,都干干净净地消散了。
他又明晰了现实。
他慢慢爬下丫头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整肃自己凌乱的衣服以及尚有些激动的情绪。
一切归于平静正常之后,他再次久久地凝视丫头。
丫头没有醒,仍乜斜着泪光迷离的醉眼。
她俏脸已被汗水泪水湿得不复往日的可爱,却有无尽的可怜。
楚楚动人的一种可怜,就像被暴雨摧残的一朵小花。
许松凝视着,默默地以一双冷静的毫无欲望的目光在丫头仍赤裸的上半身游移。
他目光游移过她白玉的颈,香滑的肩,高挺的胸,柔软的腰。
但这细致的肌肤、如魅的温香,再也不能令他怦然心慌、激起他炽烈的欲火。
他已和她一样冷冰冰。
他此时看得最清楚的也已不是她丰满莹白的肉体。
而是她肉体上那一道又一道深红的牙印。
这些牙印触目惊心,让他无地自容,甚至生不如死。
这些牙印都是他留下的,都是他永远不能抹去的罪证。
他的心不自禁地刀割一般生疼,一时间百味杂陈。
他慌忙用手将她褪到腰际的衣服拉起来穿好,又替她扣好每一粒衣钮。
他的手发抖。
颤颤巍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像一个胆小失措的窃贼。
以前折断别人手指、挖掉别人眼珠、取走别人性命时,他的手从没这样抖过。
因为以前那些事虽残酷甚至卑鄙,却是他自认为天经地义,足够荣耀。
他做那些事心安理得。
可这次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是一件非常为人不齿的事。
他心亏理亏。
他恐惧,羞耻,愧恨,痛苦。
他站起来,走出去,尽快避开这里。
他不忍再面对自己做下的这一切。
不忍,不甘,也不敢。
他不甘就此沦为丑恶之人,他不敢接受已难以补救的现实。
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比被他处罚的下人伟大勇敢,相反他比那些人更懦夫。
他还没迈出门,又硬生生站住。
他清晰地听见丫头在轻声梦呓。
声音苦涩,充满悲苦的幻想,很是刺耳。
梦呓的内容更是尖锐,不仅刺耳,更直扎入他的心,扎得滴血:
“你不是他,你只是我的许大哥……为什么你要欺负我?你不可以欺负我……我只是你的小妹妹……”
他确实不是,他确实只是。
不是不是,只是只是。
他猛地又被热血冲了脑门,瞳孔一缩一炽。
他转过身,走过去,走到床边,毫不迟疑地抱起了这个已受到他摧残的小妹妹。
门开着。
雨声风声,如哀妇的低泣。
他木然抱紧她,脚步笨重地走下楼。
双脚接触坚实地面后,他瞬间恢复元气,走得越加坚定。
他一步步坚定地走出大门,走入迷茫昏沉的雨雾。
雨水淋湿了他,也淋湿了他怀中的她。
他毫无反应,就像以往走在灿烂晴空下,昂首阔步,无拘无束。
她却突然冷得发颤,整个人就像受惊的小兔紧紧挨在他胸前,瑟缩成一团。
他渐变冷酷,木无表情,仍一步步似盲目地向前走着。
走着。
夜,黑得冷得湿得浑浊得仿佛永无结束。
路,也泥泞得仿佛没有质量与尽头。
他就那么冰冷沉默地抱着她,在雨雾中不停地走着。
一切在他周围空空洞洞,他已成行尸走肉,每一步又走的极端毅然决然。
走着。
走下去,走下去,走进未变质的童真回忆。
走向残酷现实永远侵吞不了的地方。
可是人只要还活着,人本身岂非也是一种难以逃避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