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放下你的剑!你想成为一个罪不可恕的恶徒吗?”
许松几近麻木地听着,不用回头,已知道冷叱他的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此时此地出现,对挥起剑锋将要斩落的他而言,无疑一场来势突兀毁天灭地的灾难。
是丫头!竟然是丫头!
体质越渐虚脱的丫头,怎么还有力气还有兴趣突然来这里?
这里充满了男人的各种臭味,绝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丫头!
许松全身僵硬,表情空洞地痴痴站了很久。
背后就是丫头,他却已没有勇气回头。
那个他夜思梦念的女人,那个他连日兼程赶回陆府一进家门就急着想见到的女人。
今天太迟了,今天本该见不到她。
只有熬到第二天,第二天……
这一夜对他来说,是何等艰苦?何等漫长?
再加上这场始料未及的滂沱大雨,他的心脏都要熬出血甚至熬得粉碎。
他再也忍不下去,再也等不下去。
他只想赶快找法子迫使自己沉沉睡去,一睡就直到天亮。
可他努力试过很多种本该简单有效的催眠办法,却始终无济于事。
他太急着想见到她。
以致一闭上双眼,满脑子都是她那张可爱甜美的笑脸。
她就如久久不散的阴魂,折磨着他困扰着他,使他夜复一夜地不断失眠。
他心中已有火在燃烧,强烈到要爆炸的相思,熬瘦了他本来结实的身体。
他最后只有痛苦地掀被而起,疯狂地冲出房门,冲出风雨交织的陆府,冲出黑沉沉的现实,冲出去买个一醉方休。
他想不到正碰上最佳时机惩治一下张七和李麻子。
要让时间过得快,就找件有意思的事情去做。
所以他坐下来,叫三坛烈酒,盘问两人,然后起身,扬剑欲刺李麻子的心口。
他想不到正在这节骨眼上,丫头会出现在他背后,突然一声冷叱,要他放下手中剑。
他挥剑时,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丫头。
他不愿丫头对他的印象因他冷酷的一次挥剑就急转直下。
他只愿让丫头永远深深地知道,他对陆家至死不渝的忠诚,对她至死不渝的爱护。
可他至死也不想接受,自己几个月来渴盼相见的丫头,居然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境里与自己见面。
这样的见面,简直比永远不见更糟糕。
从丫头的那声冷叱就听出,她对他的印象因这情境而有些改变。
他心中一阵慌乱,脑海一片空白。
他如死囚,木然地等待处决。
他在丫头的逼视下早已无地自容。
手中剑重似千斤,他本来用剑惩罚别人,但在丫头的逼视下,他更想处置的人只剩他自己。
他忍不住想一剑刺穿自己的咽喉。
但在丫头的逼视下,任何过激的行为都显得无比可笑而无聊。
他再也拿不稳手中剑。
锵然一声响亮,剑坠落在地,竟似割入了他每一寸血肉,带出了一种极端真实的痛。
他迟钝地返回桌前,崩溃地瘫坐下去。
他不再多说什么,他无颜再多说。
烈酒还在。
在他眼中,烈酒成了一碗苦涩而致命的毒药。
他连一口灌下这些毒药的力气和勇气都消失了,呆若木鸡地坐着,双目无神地看着。
他原来也是一条没用的、懦弱的、肮脏的、残废的走狗。
比张七李麻子更可耻更该罚的走狗。
他此刻才深切体会到生不如死的真正滋味。
XXX
丫头需要长久地忘记一个人,所以从房里走了出来。
许松需要暂时地忘记一个人,所以从房里冲了出去。
他们都想尽快尽力地挣脱记忆中一片挥之不去的身影,所以在这家酒店不期而遇。
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顺利地忘记,反倒遭受了尴尬,遭受了不可理解的矛盾与痛苦。
丫头带着一种彻骨冰冷的嘲讽,对张七李麻子说:“你们怎么还不滚?还想让人砍头割舌头?莫忘了坐在你们面前的是个什么人?”
许松内心一震一痛,猛地端起桌前一碗酒,仰脖灌得一滴不剩。
酒不是涩的辣的冷的苦的,而是什么味都没有,却又似百味杂陈,令人难以入喉。
但他竟一口气连灌了三大碗。
他还是没有力气勇气,他能做到这些,只因他太痛苦,甚至绝望。
他想立刻喝醉,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找个清静地方,买个一醉方休。
张七李麻子还在跪着,低垂两颗笨重的脑袋,一点要滚出酒楼的意思都没有。
但他们毕竟不是十足的傻子,有小姐这样护着他们,也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开始准备趁机从许松眼皮底下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如果说许松是他们一生最难反抗的克星,那么许松一生最难应付的克星就定然是小姐无疑。
门外气势汹汹的暴雨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绝在另一个无人问津的长夜。
许松突然双眼一瞪,胸口一阵莫可名状的热血上涌,对他们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用力之大,致使三个空碗都翻了底朝天。
他向他们厉声咆哮,不啻一头发怒的狂躁不安的雄狮:“不错,你们最好早一点从我眼前滚出去,再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否则……”
他的脸一时间因某种强烈又陌生的痛苦而扭曲得表情悲惨,寒意彻骨地苦苦自嘲一笑:“否则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恶魔,说不定就会发狂发疯,抓住你们的手一剑斩断,撕烂你们的脸。你们还不滚可就只有后悔莫及了。”
他嘴里说要撕烂别人的脸,自己的脸却比被人撕烂更可怖。
丫头将目光投在他脸上,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一刻不转移地盯紧他。
就像看着一个根本捉摸不透的陌生人。
就像面对一个伪装了太久终于暴露出罪恶原形的卑鄙小人。
她咬着发干苍白的嘴唇,眸中是比他脸上更深沉的痛苦之色,冷冷道:“我总算把你看透了,原来你这样冷血无情,这样孤傲残忍,这样眼高于顶……你从不将他们这些奴才的性命放在眼里,想对他们怎样就怎样,滥用私刑,不是斩手就是割舌头……你凭什么?谁给你的权力?难道是我爹?难道他和你一样也是虚伪而残酷?”
“不是你爹,不是……只是我,凭什么,你提醒得对,我究竟凭什么?”
许松惨笑,斜眼看见张七李麻子还木楞地杵在原地。
他不禁又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腾地长身站起,大步走过去,跌落于地的剑又回到他手里。
他突地伸直剑锋,对准他们的头颅,厉声叱道:“滚,你们非要逼我在小姐面前对你们动手吗?滚,都他妈滚,滚得越远越好。”
两人如闻炸雷,只震得耳鼓都似开裂,浑身剧颤,再也顾不得别的,乌龟般缩头缩脑,狼狈地爬出门去,很快钻入迷迷茫茫的雨幕深处。
剑再次从手中锵然跌落。
他又脚步踉跄地退回去,瘫坐在桌前。
酒坛还在,酒气辣得让人两只眼睛直发潮。
终于回到真实了,酒也恢复了该有的味道。
他翻过一只碗,把酒倒满,一只手端起来,口中却不住地低声喃喃,自言自语间无暇喝下一滴酒:“凭什么?我只不过是别人家里用剩菜剩饭养大的一条狗,呵……狗,狗究竟凭什么?”
说了良久,他才又开始灌酒,但多半都洒在身上,打湿了大片衣服。
为什么?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最不该醉的时候如泥烂醉?
而在急求痛醉的那一刻,却偏偏一万杯也醉不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丫头也木然了,痴声道:“剩菜剩饭?你不知好歹,你居然说我家是用剩菜剩饭把你养大?我爹把你视如己出,我也把你一直当亲哥哥,你居然……”
许松置若罔闻,继续灌他的酒,让更多的酒洒出来打湿他的衣服。
丫头眸中不知不觉已有一点点泪光在微弱闪动,似乎开始对他产生些许同情,似乎看出了他内心深处一直无法减轻的那份痛苦。
她快步走过去,伸手直接抱起了酒坛。
唯有真正的酒鬼才会有这么疯狂的举动,而她当然绝不是酒鬼。
许松没有抬眼正视她那张已有两行晶莹泪珠打湿双颊的苍白憔悴的面容,苦笑问道:“你也想醉?一醉解千愁?”
丫头的语声冰冷而坚定:“我比你更想醉。”
许松颓然摇头:“我相信你比我更想醉,但……你不行,酒伤身,你不能喝,不能……”
丫头激烈地反问:“你呢?你凭什么就能喝?难道你喝就不伤身?难道你是神仙?”
许松挺起胸膛,尽量摆出一副很强壮的模样,而他瞳孔里的光却已一点点涣散:“我不同,我是男人,男人的身体,顶得住,男人天生就是要喝酒的。”
丫头冷笑:“我是女人,你没见过女人喝酒么?女人的身体,一样顶得住。”
可惜这句话刚一说完,空腹日久的虚弱体质终于令她再无法支撑,散架般也瘫坐下去。
尽管如此,她纤瘦莹白的双手仍捧着酒坛紧紧不放。
许松双眼更加黯淡,看她这么虚弱,却似完全无动于衷,还是不正视她的脸,只喃喃向她问出了一句:“你为何这么想喝酒?”
丫头不说话,这期间,她已对着坛嘴猛喝了两口,足足有一口半被她呛了出来。
她从不喝酒。
事实上,她一瞧见酒杯一闻到酒气,头就没来由地发胀发晕,甚至会莫名其妙的呕吐。
但她现在既没有头晕脑胀,也没有呕吐。
她做梦也难以想到,人生中决心去做的第一件勉强自己的事,居然就是喝酒。
许松已每说一个字都酒气熏人,他语声在烈酒的作用下渐渐变得恍惚:“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赶紧忘记那个人,那个张公子……”
他笑纹里渗满了酸楚而怨恨的醋意,他身上的醋劲被酒劲推波助澜,无法遏制。
可惜丫头也一直拒绝正视他的脸,拒绝去认真观察他脸上种种表情的变化。
她自己的表情在听见张公子三字的短促一瞬却蓦地冻结成冰,只隐隐觉得她的一颗心也跟着碎裂了。
她居然斩钉截铁地点头承认:“对,我就是想忘记他,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接着,又是一口苦酒灌下去。
这一口去势虽急,却一滴也没呛出来。
她本就不胜酒力,再加上连日的空腹,这一口几乎让她心如刀绞地痛醉了。
许松苦笑:“你好傻,你莫非未曾听过,一个人为了忘记另一个人而痛醉过一场后,另一个人的影子反倒会更刻骨铭心……”
他坚毅如石的双眼,不觉闪出了一缕凄凉的泪光。
他又何尝未曾听过。
这句话本就是他临时杜撰的。
但他醉的渴望,明显比丫头更强烈。
他突然从丫头手里粗暴地一把夺过那坛酒。
丫头痴痴地把手松开,并没有反抗,似一个彻底丧失灵魂的木偶。
许松抱着那坛酒,疯狂地往自己嘴里倒。
他的心已割出了千万条深深的伤痕,他的心已在止不住地流血。
他承受的痛苦太多,急需用烈酒来冲一下。
只可惜,有些痛苦一旦用酒来冲,就会莫名其妙地变为满眶热泪。
热泪烫红了双颊,与酒水混沌在一起,渐昏的灯光下,早已让受伤的人分不清哪一片是酒,哪一片是泪。
XXX
张七和李麻子在暗沉寒冷的雨夜里拼命飞跑。
湿透的衣裤坚铁般紧紧贴住他们凉飕飕的身体。
脚上穿的布鞋早已因激烈的奔逃而泥泞不堪,变得越加笨重。
来时尚能在重重雨幕中轻车熟路的条条街巷,此刻在满心慌乱的两人眼里,无异一座百转千回永无出口可寻的迷宫。
他们四处瞎钻,急着找一个避雨的地方,终于老天没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在转过一条幽深狭窄的暗巷后,不远的雨光朦胧中,一间茅草屋破败的形状若隐若现。
显然早就无人居住,久已废弃。
两人顿觉黑夜中目睹一抹曙光,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奔了过去。
茅草屋四壁萧然,连门板也歪斜着倒在槛外。
他们不加多想,毫无顾忌地冲入。
可屋中漏雨,屋顶千疮百孔,幸好靠北墙还有个角落能让他们不必继续受这冷雨淋身之苦。
角落不大,他们挤成一团却也足够。
躲了不多久的雨,他们的情绪总算恢复了平静,听着遥远天际正有一声闷雷缓缓滚过,就似滚过他们沉甸甸的内心深处。
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未来的迷茫与绝望。
今夜酒楼里的变故,确实太出乎意外,虽因此侥幸逃过一劫,但他们的心情并不轻松。
他们深深地心知肚明,往后是回不了陆府,而那些曾被逐出陆府的人,已连基本的自身温饱都成问题。
陆府不要的奴才,其他府邸也不会接受,更不会信任。
回老家又无地可种,就算有条件,他们也安不下心。
他们的命运已完全依赖陆府,一旦脱离这棵繁茂大树,不知何去何从。
胸口剧烈的起伏在茫然的胡思乱想中竟渐趋平静,鼻喉间粗重的喘息声也不觉均匀了些,最初的那份恐惧和急促很快消失得无影无痕,取而代之的只有从所未有的心灰意冷。
雨声也小了,由气势汹汹转为淅淅沥沥,听在人耳里却更显冷清。
对过惯夜生活抑或展转无眠的人来说,今夜无论哪个方面看,都委实太漫长难熬。
门外的几棵老树,和陆府一样仍枝繁叶茂,雨光泛在摇摆不定的枝叶上若有若无地闪烁。
风吹枝叶的沙沙声让本已混乱的世界重回井然有序,今夜一切都似上天事先排练好的。
突然这暗含节律的沙沙声中,又夹杂了另一种声音。
沉重的脚步声。
脚踩过泥泞雨地发出的声音,令人烦躁。
先是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天际不时滚过的一阵阵闷雷,没多久,那种声音已过分真实地一点点逼近茅草屋。
张七率先听见,惊骇地从胡思乱想中跌回残酷的现实。
难道许松已将具体情况告诉小姐,而小姐都理解了,赞同他继续出来追杀他们?
难道一点点逼近茅草屋的就是许松?
他们慌不择路时觅得这毫不起眼的藏身处,许松怎会这么快就找到?
许松的直觉本就比大多数人厉害,尤其是对付身怀恐惧的属下,他更是狡如狐狸。
张七狠狠推了身边挤挨着的李麻子一把,这时李麻子虽似熟睡地闭着眼睛,却也时刻警觉,只慢了张七一点就清楚地听见了脚步声。
他们几乎同时拔身而起,屏息凝神地瞪向黑沉沉的门外。
他们不是生来就胆小怕事,但如今命运落得如此下场,外界任何的突发情况都自然而然地催生他们内心强烈的戒备与恐惧。
漆黑的门口,雨声微若不闻。
万事万物突然一片死寂,连他们的心跳也没了声息。
天地间只剩下那脚步声还在一下下的响着,抵达茅草屋,不再往前,竟硬生生地停在门口。
他们身处雨夜这么久,早已适应黑暗。
等他们一看见黑暗中依稀显出轮廓的那个身影,就如获救星般冲到门边,向那个身影不约而同地直直跪下。
那个身影鬼魅似的一声不吭,铁塔似的屹然不动。
来者并非许松。
张七和李麻子惊喜地抢着朝他叩头不止,嘴里不顾一切地哀声求告:“大爷,终于又见到大爷了。”
“请大爷赐一条生路,我们必定对大爷一辈子感恩戴德,大爷伸手救了我们两条狗命,我们下半生都没齿难忘大爷的这份恩情。”
“我们甘愿用我们的两条狗命来为大爷做事,什么样的事都行。”
“我们为大爷终生效劳,终生伺候大爷,只要大爷肯相救,我们以后活着一天,就绝对尽全力报答大爷一天,我们深懂知恩图报的道理。”
那个身影开口道:“刚才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李麻子急声回答:“刚才被许松逮个正着,在他的句句逼问下,我们的事终究是暴露了,恐怕再也不能在陆府待下去,正自心生绝望,想不到就遇见了大爷。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降救星。”
张七赶忙附和:“是,是,大爷肯定是特地来救我们的。其实陆府有什么好?天天累死累活,还要勾心斗角,还要为防备许松而提心吊胆,一点也不自由,一点也不舒坦。一天到晚受那许松的苛刻管束,受他娘的闲气受够了。早就该跟随大爷脱离苦海,闯荡天下。”
那个身影道:“你们真的愿意投奔于我?”
两人磕头道:“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那个身影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但投奔于我尚有一事较为麻烦,只担心你们不情愿。”
李麻子豪壮道:“我们诚心投奔,什么事都不在话下,大爷尽管吩咐。”
那个身影幽幽道:“我乃幽冥中的恶鬼,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因武功高绝才神出鬼没的江湖能人异士。”
两人顿时背脊发冷,又一次僵在地上。
那个身影接着道:“所以想做我的属下,还得先放弃性命,死了变成孤魂野鬼才行,这件事你们一定极不情愿。”
张七眼角抽搐,强颜笑道:“大爷太会说笑了。”
那个身影道:“我做恶鬼做了这么久,吃了无数的人,还从没有闲心对谁说过什么笑。”
张七再度冷汗涔涔,李麻子也已恐惧得挣不出半句话。
那个身影问道:“你们是想改变一下主意了?”
突然张七嘶嘎地低呼一声,竟是尿出了裤裆。
那个身影不为所动,又问道:“很后悔自己刚才口无遮拦的一番誓言和哀求?”
他目光凝冻如冰,紧紧地盯着他们:“可惜,你们悔之晚矣,经过你们刚才的苦口婆心,我也开始觉得是时候该有这么忠诚的两个跟班了,而眼前的你们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就不必舍你们去东游西逛,到处寻觅。”
李麻子胆量总比张七要硬一些,虽心中恐惧,却仍灭不了强烈的求生欲。
他趁那个身影说话分神之际,又拔身而起,拔足而奔。
可他自以为那个身影说话分神,其实即使那个身影在引吭高歌也绝不会分半点神。
他才奔出区区半步,迎面一团黑乎乎的重物击来,将他一颗头击得立刻开了花,腥血与脑浆迸溅。
一点脑浆溅在张七的脸上,嗅着冲鼻的浓重腥味,他的脸顿时一片煞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就地伏首剧呕,胆汁都险些呕出来。
那个身影左手抬起了一件重物,凑近嘴边,伸出舌头在重物的一侧边缘舔了舔,仿佛尝到了世间极品的美味,咂咂舌,赞不绝口:“香,真香,原来人的脑浆会比人的肉还要香。”
张七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整颗头嗡鸣着,奇痛欲裂,全身上下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每一条神经都在颤抖。
不知这样子熬过了多久,只听头顶砰然一响,似不远处正有一只调皮的松鼠用尖利门齿一口就咬碎了前爪捧着的一枚坚果。
接着,万事万物又一片死寂,死在一团乱麻的记忆里。
他的脸淹进了一泊尿水里,他的血和李麻子的血以及他呕出的秽物都混在里面。
然后,尿水血液秽物涨潮般源源不绝地逼到他的鼻孔里,吞没了他翻来翻去折腾老半天还未消停的五脏六腑。
他左眼珠转了一个平淡无奇的角度,看见偷闲耍赖的右眼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溢出了眼眶,溜到开了花的头顶上。
他想他的右眼珠一定看见了一件世上最有趣的事,因为右眼珠的表面不仅焦黄了,还破开几十条口子,而且充血通红,红得就像新娘的初夜。
他最后听到一个模糊声音对他的一点脑浆进行由衷的赞美,一片叶子说:好了,走吧,去看星星的家。
他舌尖从口腔里扯了出来,沾到十七八点白如母乳的脑浆。
他只觉好甜,他对自己也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就这样行了,不用再努力。”
XXX
醉了,醉了。
终究还是醉了。
醉意如夕阳映照的潮水,时而汹涌澎湃无力抵挡,时而晃晃荡荡催人心碎。
只把心灵伤痕累累的人醉得再也不愿振作。
醉的速度似乎比蜗牛行动还慢,不易被人察觉,又似乎比闪电掠过云层还快。
酒引发既模糊也解脱的奇妙感受,尤其对那些性情复杂且矛盾不断的人。
就算是掺过清水的假酒,喝多了之后都难免酕醄,何况是足足三大坛货真价实的醇厚白干。
更何况捧着酒坛不顾一切狂饮的是一个从来滴酒不沾又空腹哀伤近三天的柔弱女人?
弱质纤纤,柔柳扶风,怎抵得过势如潮涌的醉意侵袭。
她本来身负武功,英姿飒爽,是个颇有志气和豪气的女子,可惜她也颇痴情,连日为情所苦让她比普通女子更弱不禁风。
她今夜醉得比谁都快。
梦幻的痛快,畅快的难过,淋漓尽致又心如刀绞。
而旁边的许松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上上下下完整无损的男人。
世上不喝酒的男人或许比不化妆的女人更难找,酒量似海的男人也有很多。
女人日久天长之后懂男人,男人失意落魄之后懂酒。
有时酒给予男人的欣慰、放松能超越他们挚爱的女人。
酒让他们意兴横飞,难以割舍。
酒逐渐渗入他们的骨髓及灵魂,化作苦涩的泪,发烫的血。
尤其是许松这样的男人,他们的豪气与执着,更需要用酒才可从胸腔内逼出。
在意识半醉的时候,他们总无法克制地出其不意地一下握紧自己一直在内心深处暗恋着的女人的纤纤玉手,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她吐露平日绝难出口的情话。
唯独在这时候,他们才有做这些事的自信和勇气。
许松现在也到了半醉时。
所以他也伸出了手。
非常笨拙地将一只手向他暗恋已久的丫头伸了出去。
就像是溺水挣扎的人向附近好不容易漂来的一根木棍伸出了手。
很快他的那只手就激动而亟不可待地握起了丫头一只莹白瘦削的手。
接着他一字一字虽恍惚却真实地倾述了久积心底的情话。
“丫头……丫头……你在听么?你千万不要继续喝,你绝不可以醉,你醉了就难以听见……”
丫头没有再喝。
但她已真的醉了,软泥般伏在冰凉桌上,目光异常的呆滞而浑浊,嘴角微微上扬,似在泪光朦胧中空虚地笑着。
她的手正被别的男人紧紧握住,可她并不像往常一样立刻心生羞惭或厌恶,反倒如饮了蜂蜜一般甜,脸上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也比任何情况下都更纯真甚至妩媚。
有多少男人能足够幸运,看见自己爱慕的女人露出纯真又妩媚的一笑?
许松非常开心。
而丫头非常惬意,就像突然回归了那片美丽恬静的花圃,再次和公子誓约相守。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和公子一起幸福安详地注视那满空绚烂多姿的暮云、温柔如金的夕阳。
她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醉了。
醉得把每个别的男人的手都下意识地错觉为公子那只熟悉温暖的手。
她原以为醉倒之后就足可完完全全忘记关于公子的一切往事。
却不知醉倒之后,竟想得更多更深更痛苦,一种美好又青涩的难以自拔的痛苦。
她更忘不掉了。
许松有句话说的很对:“一个人为了忘记另一个人而痛醉过一场后,另一个人的影子反倒会更刻骨铭心。”
许松是男人,男人总比女人更了解酒对思想产生的负面影响。
酒只能令人暂时忘记痛苦的现在,却无法令人永久忘记完整的一段人生经历。
酒不能令人后悔,不能令人失忆,酒只能是一种麻醉,一种逃避,一种堕落,但无论怎样都是暂时的。
暂时的自欺欺人,效力过后,旧伤难免再添新伤。
所以才勾起李太白的一声千古绝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大多数人不是因高兴而喝酒,是因闷闷不乐才沽酒痛饮。
许松正是如此,丫头也不例外。
XXX
丫头着实喝醉了,身心似飘上了缠缠绵绵的云头。
一张脸又红又烫又重,似挂了十斤的铅。
耳中挤满了身边既真也幻的各种声音。
风雨声,碰杯声,呢喃声,杂乱无章。
似突然把整个世界都砸碎后再塞到她脑子里去。
她眸中是一片白一片黑一片黄一片红。
不知究竟有多少种见过或未见过的颜色,无端端地洇湿了每一件复杂而矛盾的往事,却又无情地撕裂了眼前原本真实的一切。
她想吐,怎么也吐不出,想哭,也只能默默流泪,想笑,也表达不出丝毫愉快的情绪。
原来醉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么可怜又可笑的一回事?
多么无奈又单纯的一回事?
原来醉就是把眼前的现实都装饰成没有任何重量与质感及色彩温度的一场梦。
恍恍惚惚中,隐隐约约中,模模糊糊中,还可以勉强听见一个既熟悉也陌生的男人,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角度,既近也远地对着她轻声诉说。
“丫头,你知道么,我不想一辈子只做你心里的大哥,我也要不顾一切地爱护你疼惜你关怀你,永远让你紧紧依偎着我,不离不弃。”
“你……”
丫头摇着头。
她迟钝而急迫地要从那只强壮而滚烫的手里挣出自己的这只手。
她挣出浑身上下每一份力,却比清醒时使出的最小劲更显绵软甚至空虚。
她苦挣了很久,直到自己再也克制不住地泪落如雨,滴答不止的泪珠湿透衣襟。
这只手就像被结结实实卡进了石缝里,就像已不属于她脆弱匮乏的身体。
她含混不清地抬起另一只还自由的手摇摇欲折地指画着某处不确定的某个人低语道:“你不行了,醉了,醉了,想不到没喝多少,你就醉得一败涂地,想不到呀实在想不到,一个男人居然喝不过一个女人,差劲呀实在差劲……”
许松狂笑,笑出了大片眼泪,苦涩的笑纹牵强地印在泪湿的脸颊,悲伤的泪迹扭曲地刻在无奈的眼角。
他仿佛陡然间衰老了许多。
有点点泪光在他原本坚强而冷峻的眼中若有若无地浅浅闪动。
“我醉了?醉了?这是我至今听见的最可笑的笑话。我从来都不可能轻易就喝醉的,你不信,你再叫他们拿十七八坛更烈的酒来……你才醉了,满嘴吐字不清的胡话,这不是醉了是什么?你就快烂醉如泥。我早劝过你,女人……女人没几个能喝酒的,酒这东西,压根就不是为女人发明的。”
一个酩酊大醉的人总比清醒的任何时候都要强。
醉人是最不甘示弱的,他们听不得耳边有个声音说他们酒量不行,男女皆如此,丫头当然也不例外。
未等听完许松的反驳,丫头一张晕染双颊红扑扑的滚热的脸就不自主地板了起来,僵涩的唇线迟钝而急促地动了动,带出一条深意的弧线,那是她痴痴的笑。
“我没醉。我不常碰酒,不爱喝酒,但我的直觉给了我充沛的自信,我肯定我是绝不轻易就醉倒的。有种人天生是喝酒的料,我注定就是那种人,因为……因为我天生多愁善感,注定总会为情所困。我可以在你的手心用我的一根手指做赌注,你过不多久自然要主动取消心中对女人的那一份小瞧。我不会输给天下任何一个男人,谁再说我醉了,我立刻就恨他,不理他。”
许松差一点在醉意笼罩下麻木地失笑了。
幸好他就算深深沉浸在浓重的酒味里,自制力也是超乎异常的坚强,他居然很巧妙地成功忍住了。
他有些不怀好意,望着丫头一双如起了一层淡淡薄雾的多愁眼睛,心底某处偷偷地悸动了一下,知道自己目光已产生一种不理智的变化。
他似笑非笑,尽量遮掩住那份深入骨髓的酸楚。
最终还是醋意后来居上,久久地稳占上风。
他听见自己大约在说:“你倒学会了怎样完善你的骗局,你自欺欺人,若在往常,你一定容忍不了的。只是你现在真正彻底的醉了。你坚持以为自己没醉,就应该还看得出我是谁。”
丫头看也不看,目光斜斜地无力地渺茫而迷惘地不知究竟瞟着哪里,不屑不愿不肯再看许松一眼,醉意兵临城下,就快击溃她情感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坚不可摧却又十分矛盾的防线。
但醉意终于无法淹没她对许松突发的反感。
她不能解释这反感到底从何而生、为何而生。
她飘飘渺渺地回答:“我当然认得你,你……你不是他,你永远不是他……”
她口中的那个他所指明显就是张公子。
原来她到了醉得神志不清时,第一件牢记的事还是关于张公子。
虽已喝到有一半的醉意,许松对这件事仍异常敏感,心底泛起好一阵浓浓的酸楚。
丫头呆若木鸡地说下去:“你是我的……只是我的许大哥,永远只是……只是……”
许松的醉意似突地化作怒火在内心熊熊燃烧。
他更不顾一切地握紧丫头的手,发疯地目不转睛地狠狠盯着丫头那张早已凄伤得满布泪痕的脸。
他对她极为冲动地嘶喊:“我不做你的许大哥,我不想一辈子只是你的许大哥。凭什么我不可以做你的丈夫?凭什么我不可以一辈子做你在世间唯一值得信赖依靠的男人?丫头,你早该知道,我是深深爱着你的,从我们很小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我就已无法自拔地爱上你。而你却固执地选择了他……你自问,我有哪一点逊色于他?你自问,比起我来,他到底有什么好?”
丫头痴憨地无比单纯地轻笑着喃喃道:“你哪一点都不逊色于他,哪一点都不……但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好,你绝不会理解的,永远不会理解……”
许松猛地全身一震,思维与血液仿佛瞬间都冻结。
他的醉意在这瞬间是真的彻底没了,可惜醉过之后,醒来之后,明白了更多,痛苦也更多,反而难以承受。
他仍没有松开丫头的手,手心的感觉却像握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的心碎了,也像是正在融化。
你绝不会理解的,永远不会理解……
他神情呆滞,久久凝注着丫头,目光变得遥远空洞,语声充斥了苍白无尽的寂寞,恍如一杯寡味的冷茶:“他真的好……好极了。”
丫头似看见了别人的羡慕,听见了别人的赞美,甜蜜地微笑着:“我知道,他的确好,他一直很疼我,从不伤害我……”
她才亮起来的眼睛又逐渐暗了下去,内心积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怨恨。
就算用世上最烈的酒,也不能完全冲净那些痛苦和怨恨。
只因那些痛苦和怨恨是生长在爱的表皮上,迅速蔓延的根脉已深入灵魂,已刻骨铭心,已成她余生最重要的一部分。
“可他又走了,离我而去,让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却深知今后的他真的会很矛盾很累,他除了要面对他的爱情,还多出一段难以解脱的仇恨。他变了,一切都变了,从前美好甜蜜的日子,也不见了,也残忍的粉碎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魔头硬要毁了他的家,毁了我挚爱的他,毁了平静的生活?为什么……”
她忘我地无休无止地喃喃念着这没有答案的三个字:为什么。
她不知这样念了多长时间多少遍,声音终于低微,越听越模糊,仿佛人已睡着。
许松木然,终于一点点松开了手。
桌上已没有酒。
但他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一门心思只想喝酒,比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更想喝酒。
喝最烈最烈的酒,最多最多的酒。
烈到将整个身体燃烧,烧成灰烬,不复重生的灰烬。
多到足以淹没他对单相思的执迷而产生的阵阵不能抑制的痛苦。
也像丫头念着那三个字的状态一样:忘我地无休无止地。
他看向不远处的柜架。
架子每一层都摆满了各种品类的酒。
可惜他已无力催促自己颓废的意志再去要来一两坛。
他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似乎想着丫头,又似乎想着张公子。
想着想着,他喉间突然涌起一股浓重的苦味和腥味。
他终于无泪可流。
酒既然喝干,泪自然也干了。
泪有时就如酒。
足够麻醉一颗遍体鳞伤的心,又总是让人在褪色的往事里久久彷徨不安。
XXX
门开着,风刮着,雨下着。
灯已残昏,明灭不定,奄奄一息。
胖掌柜的人呢?
柜台上记账的簿子还在,柜台后却空空荡荡,似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凉之地。
别人都走了,席已散去,粗心的老板也自知多留无益。
儿女情长的纠缠,最好是让当事者单独去解决。
许松呆呆地站起。
他和丫头之间的儿女情长非但没解决,反倒更凌乱,令自身更绝望更苦闷。
抬眼无力地望去,只见楼上一间客房的门孤独地被过廊流窜来的萧瑟寒风吹得响动不止。
天地黑沉沉地压迫着酒楼,酒意尽消的他直冷得发颤,就像那扇孤独的木门。
他小心翼翼,注意自己所做的每个看似细不可察微不足道的动作。
他生怕吵出一种突兀而单调的声音,无情地打碎这难得的接近凝固的一片安静。
现在就连一声蚊吟,一声蝇鸣,都无疑有可能使他整个身心在瞬间急剧地发狂甚至崩溃。
他突然一把抱起了丫头。
醉了的身体往往比死僵的尸体更沉重。
可他抱起丫头时却显得比拾起一片羽毛更不费吹灰之力。
也许他此时抱起的已不是一具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思维有灵魂的女人肉体,而是一具什么都没有的空壳。
丫头已沉入只属于她和张公子的梦乡。
梦里,早有公子在花丛间一如往昔地微笑着等候。
梦乡至少比现实甜多了,也安宁多了。
门开着,吹得雨点斜飞的寒风终于吹入大堂。
风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雨点,倏地吹灭了堂间最后一支散发温光的残烛。
XXX
黑暗。
一时天地间只剩似无终结的浓重黑暗。
黑暗中隐约有一种声音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地响起。
节奏沉缓,听来却令人甚感空虚。
那是人脚一步步踩在陈旧木梯上发出的声音。
那是有人进房的声音,脚步更重地踩在楼板上的声音,干干脆脆关门的声音。
然后,万事万物又陷入空寂凄冷的深渊。
一切,都仿佛难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