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毫无声息地大开。
风声雨声立刻趁虚而入,不多久便充斥了整家原本干燥明亮的酒楼。
一眼望不透的雨幕黑沉沉似一头洪荒巨兽洞开的血口。
那头巨兽虎视眈眈着大地上每一种还有生命迹象的活物,随时准备着择食入口,以安定饥饿躁动的肚腹。
天地黑得凝固,黑得可怖,黑得深不可测。
那一条宽阔的青石街,却不知不觉被怒泻而下的暴雨冲刷得像锋快的刀剑般锃亮,并将浑黄的雨水凼反射出令人惊异的金属光泽。
许松就青山般挺拔稳静地站在那一片片光泽的中心,似一个从夜的另一边幻化过来的谜样鬼影。
他手里宁谧地撑着一把漆黑的油纸伞。
大雨哗哗地淋着伞背,伞却依然纹丝不动,但看起来他的手并未怎样用力,反而特别的放松。
他恍如不再属于这混沌冷清沉闷的雨中世界。
站在雨中的青石街,又仿佛不在雨光的包裹里。
那么静那么静那么静。
静得与他脸上一直浮现的表情同样平和同样安详同样永恒。
伞背渐渐在雨水的冲洗中发亮了,闪动出比青石街更迷眩人心的诡异光泽。
他站着,以从未改变的姿势,以从未见过的风度。
撑着朴素的一把油纸伞,凝注店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
他只要凝注哪个地方,就绝没有任何一处角落能逃过他锐利沉稳的眼神。
无论那地方有多大,多复杂,多隐蔽,碰上他的眼神,结果都一样。
从他眉宇间含蓄不发的神采看,似乎刚才开口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但只要发觉他的人已在视线中出现,又没有谁能否认那些话确确实实就是他说的,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人能在平平淡淡的语声里暗藏摄人心魄的威严。
就算他置身喧闹的集市,身周拥挤了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人,给你的感觉也是一样。
他通常都只是一样。
一样的神秘,一样的干练,一样的严谨,一样的沉静,一样的尖锐。
这一样中却又通常都包容了无数种不可揣测的不一样。
他有时像一个世上最酷好折磨人的冷血杀手。
但这更让人坚信他的大公无私,以及对主子至死不渝的忠实。
然而更多时候,他看起来还是什么都不像。
XXX
许松冷静地站在那里,站了不知已有多久。
张七和李麻子才来酒楼不久,看见他时却感觉他早就在那里挺拔而立,不禁为此毛骨悚然。
雨声竟似被他的冷静吓到,逐渐消弱了原有的气势,终至充耳不闻。
这场急促狂躁的雨在许松前后左右浑然即将无声无色的梦境。
张七和李麻子多希望这真是梦境,许松并没有真的站在那里。
可风雨雷电虽在许松的静穆威慑下显得虚幻,许松本人却因此越来越真实。
张七和李麻子活了半辈子还从没感到过这么可怕的真实。
只隐隐看见雨水映起的冷光,如千万根细小的针芒扎满了许松高耸的宽额角。
他肃然的目光直视前方,已将酒楼里三人的心思都洞穿得暴露无遗。
而胖掌柜对他产生的惧意比张七和李麻子更甚,竟刻骨铭心地觉得那是一个夜行都市中的冷血杀手长久地以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凌厉目光一刻不转移地紧紧盯着自己。
胖掌柜此刻胸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的生命在这人眼中早已不再沉重不再复杂,而是说不出的轻飘说不出的简单,轻飘得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简单得除了死亡还是死亡,苍白枯萎的死亡。
许松其实一直没透露出丝毫要迈出脚步往前走的意思。
但也不知究竟为什么,更不知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酒楼大堂里就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多出一个许松来。
可无论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会惊奇地发现他本身绝不像多出的。
他无论是站在门外的雨地还是此间的大堂,都显得一点也不多余。
他无论出现在哪里,出现在什么时候,都是绝对的恰到好处,和那个地方那个时候融洽得天衣无缝。
胖掌柜在这里辛苦经营了许多年,却感到他才更像这里的主人。
他和这里融为一体,流露的那一抹眼神永远静如处子。
但从没有谁看不出他的双手随时随地都足以动如脱兔,给敌人致命一击。
他若想取这里某个人的命,简直是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屋顶修筑得不算精巧,却非常结实。
现在那种程度的暴雨是绝不可能漏进来一滴。
灯火未熄,仍旧满堂通明。
人只要从门外的凄风冷雨中走进大堂,必定会产生一种走入明媚晴空下的放松感觉。
当然更会产生一种进了温暖被窝的舒适感。让人瞬间变得有些慵懒。
但许松进了大堂,在这光明干燥的环境里,居然还是撑着那把冷冰冰的油纸伞,表情还是和刚才身处雨中一样空远而淡漠。
伞背丝毫不颤,也还是稳如山岳,光滑如镜。
刚才大雨浇淋,如浇池荷,纸伞干得不沾一点雨迹。
他撑着这把伞没有带一滴雨水进来,他和这把伞都很干净而沉稳。
他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拿起桌上那张十足兑现的千两银票,看起来不是拿着一张罕有的大面值银票,而是随便拿着一张毫无用处的废纸。
他开始面无表情。
但面无表情往往才是世间最具威慑力的表情。
无永远比有更难测,也更复杂凝重。
他动作舒缓地用那只手将那张大额银票揉成团,又慢慢捏住。
捏得并不用力,可当他再动作舒缓地张开修长结实的五根手指时,揉成团的银票竟已赫然变成了一堆细碎纸屑。
他掌心暗催真力,纸屑就静静飘起,飘出大门,被吹散在雨夜的一阵寒风中。
胖掌柜看呆了,脖子像一时生了锈,怎么也转不开冻结的目光。
他的恐惧更强烈,不敢置信的感觉更刻骨。
他大脑突如死一般空白,竟忘了那堆被雨夜吞噬的纸屑原本是一张可以令很多底层人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票。
张七和李麻子深埋着脑袋,不敢仰头再看他,却也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一种比蚊吟还要轻细的声音。
门外雨声仍沉如闷雷。
但在那种奇怪声音发出的短促一瞬,包括雨声在内的所有声音竟再次停息。
他们只能听见那种奇怪声音,潜意识中模糊觉得那种奇怪声音就像一双力大无穷的魔手正一点点捏碎他们僵冷的每根骨头。
他们先前带进的满身雨水未干,又出了满身大汗。
他们在那种奇怪声音终于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几乎同时听见了另一种诡异声音。
这种诡异声音也比蚊吟还要轻细。
却能比雷鸣还要震动耳鼓。
那是许松对他们包括胖掌柜说话的声音。
“一千两,也只有袁记这样的大票号才有实力开出这样的大额银票,袁记票号,名誉极高,海内通用。袁中天的诚信,是足以和咱家陆四爷媲美的。可惜现在一千两已随风四散,化作尘埃,再也无法兑现了。”
他说完这番话,耳语般的声音才突然提为正常,对犹自目瞪口呆的胖掌柜缓缓道:“幸好两位运气不错,碰上我的荷包也不羞涩,还剩有十几两碎银子。今夜我兴致颇佳,不妨慷慨解囊,请两位做上宾,一人来一坛烈烈的白干,咱们尽情畅饮,来个不醉谁也不准归,死也不准归。掌柜的,不知我十几两碎银子,够不够在贵店请一次客?”
胖掌柜眨着迷醉似的眼睛,木然点头道:“够,很够。”
许松立刻神采飞扬,笑道:“好,既是够了,那掌柜的就赶紧摆三坛白干上桌,外加一些精致的下酒菜,鸡鸭鱼肉都干干脆脆的招呼上。账记着走的时候再结清,不知这样可否违背了贵店规矩?”
胖掌柜仍木然:“很合规矩。”
许松道:“你放心,我那时虽十有八九已烂醉,却绝不会像其他酒鬼一样耍赖的,即使最后一算账,十几两不够,你也知道我来自陆家,随时可以给你百分百的补上。”
胖掌柜这才如梦惊醒,慌忙应承道:“够了,十几两已够在小店办满满的一场席,三位客官稍候,小老儿这就去准备。”
他先走回柜台,从架子上抱了三坛酒,也不看封贴写的什么酒,急急地搬到那边桌上。
许松眼亮,瞅准了酒坛的封贴,含笑道:“掌柜的,这一坛茅台酒和两坛女儿红,可是想搬来宰客么?”
胖掌柜不知所措,连说:“不想,不想。”
许松叹道:“这三坛酒,都是纯正的美酒,享誉极隆的美酒,尤其这茅台还是举世无双的贡酒,喝的人即使不是皇帝老儿也非富即贵。像我与两位仁兄这种贱民,怎么喝得起这家伙?还请掌柜的发发慈悲,快去换那种低劣的普通白干,才称我们的身份。”
胖掌柜汗如雨下,很重地咽了口唾沫。
许松想了想,笑了笑,叹了叹,含着一丝讥诮地恍悟道:“掌柜的不动弹,难道是铁了心要宰客?照你这样的宰法,再肥的羊也剩不下几两肉。”
胖掌柜仍闷声不吭,只苦苦地陪笑着。
许松无奈摇头,伸出曾揉碎银票的那只手,动作灵巧地抱起桌上一坛酒。
同时他又轻抬一只脚,稳当地勾住另两坛酒。
脚尖微动,大小不一的两坛酒迅即弹起,直直飞出,一坛不落地叠宝塔般叠在手抱的那坛上。
这过程简洁流畅,巧妙而不失平稳。
做完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后,他仍神色不改,淡然叹了口气,悠悠道:“掌柜的心意我只能心领,虽然刚才我说得那般慷慨,可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翻个底朝天,把我刮层皮,我也着实请不起这么昂贵的名酒。虽然我久居陆家,深得陆四爷赏识,所获月薪远高于这两位仁兄,可我一年到头的开销也不小,家里的底儿其实不比他们厚多少。小小的请一桌普通席还算心有余力,掌柜的若硬要在我身上往死了宰,那是倒八辈子特大狗屎霉。我劝你趁早打消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须知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做人家的一条狗。”
他说得凄凉,表情却毫不酸楚。
谁不知道,他几岁就被陆四爷带进了府,陆四爷一直将他视如己出。
张七和李麻子是陆家的狗,他可绝对不是。
他猛地手臂发力,三坛未开泥封的名酒便整齐划一地笔直而匀速地向柜台飞了过去。
咚咚咚,三声轻响,三坛酒安安稳稳轻描淡写不紧不慢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原本放置之处,就像从未被人动过。
他不再看胖掌柜。
胖掌柜却已将他看成了可怕的恶魔,一时间面如死灰,眼神惊恐,双脚一阵阵地往上冒寒气,竟明显地发起了颤抖。
他这里也不是从没来过武林高手,但像许松这样出神入化的身手却是第一次见。
许松的每一下动作都和他的目光及语声一样既干净利落又充满压力。
许松慢悠悠道:“掌柜的,劳烦你再去,这次可莫要贪心想诓我的家底,否则闹不好是可能出人命的。人命关天,掌柜的千万马虎不得,眼花不得。记着,是三坛白干,最普通的那种。”
XXX
这次果然不再马虎,不再眼花。
这次果然只不过是三坛最普通的白干,而且初酿未陈。
要人命的错,一次也犯不得。
所以胖掌柜这次已更小心谨慎,心中早就默默有了些分寸。
许松干净利落地只手拍开了坛口的封泥。
泥质居然很新,很湿润,似乎还来不及搬入酒窖,且在隐约飘散着一丝丝特别的泥土香味。
给酒坛封口的泥本就讲究,有专门的作坊培养这种有香味的泥土,在饥荒年月,这种泥土甚至可以用来勉强果腹。
许松认真地嗅了嗅,咂舌道:“好,好极了。”
他又问胖掌柜:“本该拿去陈放,却为何摆在柜架上?”
胖掌柜强颜作笑:“才送店里来,没赶得及搬到地窖。”
许松沉吟半晌,慨然笑道:“其实茅台女儿红这些名酒越陈越香,可白干恰相反,必须现酿现饮才够味。这是陆四爷指教我的秘诀,今天我毫不吝惜地奉送给你们。”
胖掌柜头一次听见如此奇怪的酒经,不觉讷讷道:“原来关于酒,学问真不小,我卖了半辈子酒,竟不如许公子懂酒。”
许松道:“无论关于哪一样事物的学问都小不了,都必是博大精深,万难揣测。而你不如我懂,只因谁都瞧得出,你虽每天卖酒,却极少喝酒。能懂这些秘诀的,起码也须是个准酒鬼。”
胖掌柜唯唯道:“许公子眼力好,小的确实不怎么喝酒。”
许松环顾整个大堂一遍,突然转开话题询问:“这酒楼不算大也不算小,何故只你一人?连个负责跑堂传菜的小二都没有?你也太辛苦自己了。”
胖掌柜恭声道:“本来有一个小二,但前不久回老家探病去了,所以这些天只好我全权负责,所幸最近生意不忙,也不算太辛苦。”
许松是随性一问,对这番一本正经的回答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终于收了伞,坐下去,将伞放在桌前。
这些动作依然连贯而简洁,他在做的时候,表情竟比胖掌柜平素记账时还要认真。
他总是一个比较细心的人,就像多情少女一样细心。
他从不容忍自己的粗心大意,就像他从不容忍手下人的粗心大意。
对于错误疏忽,无论是大是小,无论有多严重或微不足道,他都认为足以给自己或陆府致命一击,所以他尽全力去避免。
他不是臭水沟的石头满身污点。
他是一块上等美玉,完美无瑕,终生闪动着迷人光辉。
一个绝对爱美的女人不允许自己脸上出现任何一条皱纹,他对人生的态度就像一个绝对爱美的女人,这种人孤僻,脆弱,自负。
自以为完美得无懈可击,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
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早已因此而丑陋残损,彻底不堪一击。
XXX
许松在桌上摆好三个海碗。
碗碗倒满烈得只嗅酒气已浑身发热的白干,每一个碗都满到像要溢了出来,却始终没溅出一滴。
许松微笑。
极少有人能看见他微笑。
也极少有人能想到就算他在展颜含笑的时候,目中神采也显得十分咄咄逼人,令人不敢正视。
他微笑道:“如果我记性不差,你们一个是张七一个是李麻子。”
两人僵硬的身体立刻吓得颤如筛糠。
他们实在猜不出也没胆量猜这次落在他手里,他会用什么狠辣残酷的手段来惩罚。
有人去赌,他就一剑砍掉那人摸过骨牌的手,毫不犹疑,也毫不留情。
若发现有人偷溜出来喝酒呢?
他是一剑砍掉那人不安分的双腿,还是一剑割了那人酒虫肆意的咽喉?
他们想得越深,越怕得提心吊胆。
却听许松又道:“虽然明显看出掌柜的已清扫过,但地上不怎么脏却在这鬼天气里难免很冷,两位一身湿透,突然跪在地上吃得消么?”
张七瑟瑟发抖,急忙向许松磕头,口齿不清道:“小的知错了,请许公子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一次,小的对天发誓,以后不敢再犯了。”
许松淡然道:“连说话都牙齿打战,想必已冷得快要生病,两位千万顾惜自己的身体,人的性命来之不易,病死了可太亏。”
张七道:“小的跪习惯了,不……不碍事。”
许松点头:“好,你不愿起来,愿跪着,我也不勉强。”
他看向李麻子:“但你呢?李兄一表人才,难道也想一直这么毫不体面地跪到大天亮?”
李麻子这时竟已不颤不抖,嘴紧紧闭着,活似一只等着下油锅的闷鸭子。
许松笑道:“据说李兄不仅一表人才,而且口舌锐利,绝不是不会讲话的哑巴。有一次和南厢房的张婶吵架斗嘴,你毫不费力地全胜,一向巧舌如簧的张婶却生生被你骂哭。这定然不假,是么?”
李麻子咬咬牙,终于开口:“既然这次许公子抓了我们现行,我也认栽了,无理可辨,只望许公子做事不要这么装模作样,婆婆妈妈,怎样处置,悉听尊便。”
他胸膛竟挺了起来,一改刚才畏怯的窝囊样。
张七听他说出这种话,整个人更吓得三魂走了七魄,冷汗涔涔,却又不敢擅自向他使眼色,阻止他继续胡说八道,只得暗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拉上这样一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许松笑了,满意地笑了,没想到李麻子相貌丑陋,大事临前,竟不失为一条血性汉子。
他赞许地点点头:“很好,那我就不再废话,开门见山。刚才那一千两银票想必不是你们脚踏实地挣来的,也不是你们一分一厘节约来的,对么?”
开了门见了山,一直高呼求饶的张七反倒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闷鸭子。
擅长吹捧奉承说大话的人,在遭遇严肃话题时,往往会立刻变怂,卑弱的本性暴露,哑口无言。
所以有胆量回应许松的还是李麻子:“对。”
他的回应冷静而干脆,完全出人意料,就像做错事的人根本不是他,却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一个人明知将死,必死,又何苦多做无谓的挣扎?
这道理很少有人能了然,也很少有人甘愿了然。
只因了然之后,得到的不是解脱的痛快,而是妥协的痛苦。
唯有胆小怕事的懦夫才会选择对这道理了然。
许松深深理解这一点,所以他现在对李麻子已没有赞许,只有鄙夷。
他虽显得比张七更血性,却也实在愚蠢。
但他此刻的身份地位,让他非常喜欢属下们这样的愚蠢,可以减少周折,避免麻烦。
他笑着喝下一口酒,悠然道:“其实白干也是名酒,也是美酒,其实酒便是酒,哪种酒喝太多了都难免一醉,醉过了都难免愁更愁。”
他摸了摸额头,眨眼道:“我竟忘了闲话休提,来来来,你们还是早一点老实交代出那千两银票的真实出处。”
张七仍旧深埋着头,浑身微颤,在这个话题上,他已畏缩得瞬间哑在了当场,再也找不出适当的勇气加以解释。
所以开口回答许松的还是其貌不扬却有血性的李麻子。
“不瞒许公子,那千两银票确实来历不正。”
听到李麻子所说的最后四字,张七犹如五雷轰顶。
他的血液静止了流动,每条肌肉都冻僵,似有一件无比沉重的物事压在他每根神经上。
他面色已彻底惨白,呼吸已完全停顿。
此刻,他的状态无异死人。
他只深刻而不祥地感觉出,自己脖颈上悬着一柄利剑。
斩人头如剪草的利剑。
一种奇诡莫名的寒意不知不觉一点点渗透他整个明显已颓丧无力的身体。
他大汗淋漓,眼睛瞪着的地面似在飞快旋转。
他强烈地意识到,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个李麻子,事到临头竟越来越口无遮拦。
这岂非自己找死?自己把脖子主动放到刀口上?
许松静默地等着李麻子说下去。
李麻子犹豫半晌,似终于用尽了一生最后的勇气,强迫自己毫不保留地坦白道:“其实我们是找机会偷走了四爷那匹……那匹……”
许松脸色一沉,肃然提醒道:“是不是那匹汉玉雕马?”
李麻子浑身一凛,颤声道:“原来许公子已经知道。”
许松冷笑:“你们找的到底是什么机会?”
李麻子使劲咽了一口腥涩似血的唾沫,表情已在微微扭曲:“前不久四爷出了趟远门,是到外省去接回小姐,而……而许公子也正好在别的小镇办事,所以……”
许松道:“所以你们就胆大妄为,竟敢监守自盗?”
李麻子语声已不如刚才顺畅:“许公子安排我们看守宝库,我们辜负了……”
许松气势逼人地直视他发青的脸,厉声道:“真的只有你们两人?”
李麻子似被问得一头雾水,讷讷道:“真……真的……”
许松又冷笑:“虽让你们和另外几人轮班看守,但宝库的钥匙一直在四爷身上,宝库重重深锁,每一道锁都设计精密,凭你们真的能进入,将汉玉雕马偷到手?”
李麻子吓得直咳嗽。
许松道:“继续说。”
李麻子一个劲咳嗽。
许松道:“着凉了?要不要我给你治一下?”
李麻子瞬间顿住咳嗽,猛吞一口唾沫,豁出去道:“既然公子已说到这份上,便是知道我们有和外人勾结。”
许松笑道:“其实这我都知道,因为我此去长安,就是为汉玉雕马的下落,在那里已经将那个外人抓住,交于当地官府问罪。”
李麻子突然静下来,静得就像什么思想也没了。
许松转问张七道:“那一千两是贼赃吧?”
张七的头一直在点,既是纯粹的恐惧反应,也算是对许松的回应。
许松道:“那匹汉玉雕马是一件稀世珍宝,即使再眼瞎也必识货,所以你们获得的贼赃当然不止一千两。”
说着话他又将目光凝注到李麻子身上。
李麻子再难承受他目光的压迫,灰头土脸地说出更多的事实:“偷来的东西放久了不免烫手,我们就急着转手。”
许松道:“和你们勾结盗宝的那人,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李麻子道:“我们轮班监守时给他发暗号,由他破解那一道道密锁,事后他要我们别直接去黑市抛头露面,而是推荐了一个颇为识货的朋友。”
许松冷声道:“朋友?”
李麻子赶紧摆手:“不……不是朋友……是同犯。”
许松笑道:“你不用慌张,对你们来说,是朋友就是朋友。”
李麻子额头一滴冷汗流下,进了眼睛,刺涩得有些难受,他也不敢眨一眨。
许松正色道:“别愣着,继续说。”
李麻子道:“我们按照那人的指示,在城郊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同犯。他说我们直接去黑市不保险,又没有经验,他却是久在黑市混的老手,可以帮我们拿着货去试试水。我们当时心急出货,利欲熏得昏了头,就轻易相信了他,谁知转手他之后,竟瞒着我们卷钱跑了。”
许松笑道:“但贼赃又回到了你们手里。”
李麻子道:“我们本来真以为这次已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在我们恨得咬牙切齿时,在一座坟山里,我们看见了他。”
许松表情诡秘道:“这么巧?”
李麻子道:“我们醉的一塌糊涂,摇摇晃晃地走,昏头昏脑就来到了坟山。”
许松道:“原来酒鬼也有酒鬼的运气。”
李麻子突然声音发颤道:“但我们看见的他已经死了,就死在坟地边缘的一棵树下,死相非常惨。”
许松好奇道:“怎样惨?”
李麻子满脸惧色,口中每个字瞬间都重如千钧,说得越来越吃力:“一张脸血肉模糊,像被铁锤砸过,若非我还认识他的衣着身材,也绝不会看出是他。”
许松突然紧紧闭上了嘴,不再对李麻子追问下去,似有了一种严重的疑虑盘踞心间。
他长身而起,面色冷峻,目中思忖之意更浓。
他想到了什么,却还不能碰触到他此刻最需要明白的秘密。
他显得困惑不安,甚至有些恼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沉声又问:“然后呢?”
面如死灰的李麻子赶紧回答:“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他尸体,岂料在他尸体周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银票,每张都是千两巨额,足有两百张。当时我们喜不自胜,惊喜之情立刻冲淡了我们初见尸体惨相时心生的那一种恐惧。”
许松皱眉道:“两百张千两银票,应该是多少?我算术不好。”
李麻子嗫嚅道:“二十万两。”
许松冷笑:“你们平分?”
李麻子点头。
许松道:“如此说来,你们现在的家底已经比我厚多了。”
李麻子诚惶诚恐道:“不瞒公子,我们身上现在是一文不名。”
许松目光灼灼地盯紧他们:“身上一文不名,家里呢?”
李麻子又出了一身冷汗:“这十几天里,我们坐馆子,逛窑子,赌骰子,来来去去用光了大半赃银,最后只剩下那一张千两银票。”
许松道:“大把挥霍,大肆声色,这日子真是神仙一样,作为奴才,虽仅有十几天,却比老爷还享受,死也该无憾了。”
沉寂在旁的张七浑身一震,猛然吓得连连磕头,哀号求饶:“许公子,许公子,我素来胆小如鼠,这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怎么敢妄自去偷四爷的那件宝物?求你饶过我!”
许松不动声色:“你一个人不敢,和别人设计周全,窥准时机后,当然就狗胆包天了。”
张七直接尿了裤子,几乎在放声大哭:“求你饶过我,我对四爷忠心耿耿呀,这次全是李麻子和外人合谋……”
许松不再理睬他,非常平静地问李麻子:“你也想我饶过你?”
李麻子竟突然也非常平静:“我不想。”
许松故作意外:“为什么?”
李麻子冷笑道:“明知无用,何必多想。”
许松朗声一笑,干干脆脆地拍桌道:“好,你比他有种,我就让你选一个有种的惩罚。背叛四爷,挖出你的不忠之心。与外人合谋窃宝,砍掉你一双不干净的手。这两个惩罚,你选其一。”
李麻子虽有种,但现在也变得面无人色:“若选砍手,是不是也必死?”
许松道:“你这么有种,当然不怕死。”
李麻子咬牙道:“横竖是死,我不会再自欺欺人,四爷对府中每个人都恩重如山,到头来我却如此不忠,请许公子尽管挖出我的心。”
他脸上肌肉一条条明显地抽搐着,闭紧被汗水模糊的眼睛,毫不迟疑地挺起了胸膛。
一旁的张七斜眼瞅见此状,更是吓得跪也跪不住,惊恐地跌翻在地。
许松空空的手里,突然不知从何处拔出了一柄剑。
细长的剑锋杀气逼人,剑光森寒。
眼看利剑就要对准李麻子的心口刺下,一颗撒着热血且发烫的不忠之心就要随着剑锋破出不屈的胸膛。
正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竟突兀地发生了。
剑光突兀地黯淡,杀气突兀地削弱。
许松握紧剑柄的那只手,竟似在微微颤抖。
他只听到一声冷叱。
熟悉又陌生,模糊又犀利,就仿佛从他记忆最深处突兀地箭一般快速袭来。
箭一般击中他的心,深深扎在他那场尚未盛开就已枯竭的美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