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鱼鸟之恋 02
书名:野花盛放荆棘林 作者:凌翎 本章字数:10031字 发布时间:2020-10-25

王老师来接何夕的那天,是2014年1月17号。岭县到山城,开车需要三个多小时。那天,何夕与刘致致起得很早。两人吃完早餐,各自把各自的行李箱整理好。而后,他们将卧室、厨房、小客厅和卫生间里所有关于刘致致的东西都收起来藏进了衣柜,尤其是衣服、鞋子、化妆品等一切能看出来是女性所用的物品。在王老师快要抵达公寓时,刘致致拧着自己的行李箱准备出门,她叮嘱何夕:“你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

王老师一早便打电话说一定要看下何夕的住处,她很关心自己宝贝儿子的生活质量。何夕为了让王老师认为他单独住一所公寓,而非和刘致致同住,决定先让刘致致出门随便找个地方待着,王老师接上他后,他再与王老师一起去接刘致致。对此,何夕深感歉疚,公寓本是刘致致租的,他竟然反客为主。不过刘致致倒是相当情愿,因为她很害怕王老师。她也曾想象过将来某一天王老师成为她的婆婆。她一想到与王老师共处一屋的画面,既感到兴奋又感到焦虑。何夕让刘致致去公寓附近他们常去的那家果茶店等他,像是表达歉意,他给了刘致致二十块钱买一杯果茶。刘致致接过纸币,便甜笑着去坐电梯了。

没过多久,王老师来了。王老师刚踏进公寓,小白凑到她跟前嗅来嗅去,王老师开口即唠叨道:“何夕,你说你,平时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照顾一只狗。”

王老师所不知道的是,她身前那只小白的故事可太多了,小白还喝过何夕喂它的红酒呢。王老师当然也不知道林婧的存在。何夕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急忙去厨房给王老师倒水。王老师没有找地方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处打量。王老师接过何夕端来的盛了半杯水的杯子,若有所思地问:“这屋里怎么有女生的气味,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住吗?”

何夕歪着头在空气里左闻闻右闻闻,辩解说:“妈,你的鼻子是不是有问题?”

王老师激动地说:“你鼻子才有问题,女人的气味我还不清楚?”说着,王老师站到衣柜旁,拨弄衣柜上一把崭新的锁,她问:“衣柜锁起来干嘛?”

何夕立刻回王老师一个谎:“公寓常有盗窃案发生,我这是未雨绸缪,把贵重东西锁起来了。”

王老师反驳道:“小偷都进屋了,你这破锁能顶用?”

何夕觉得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被母亲拆穿,走去握住行李箱的拉杆,打开门拉着王老师赶紧离开公寓。何夕反锁了门,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了下来。他与王老师下到停车场,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与小白待在了后排。启动车子后,王老师问:“刘致致不是在西安念的大学吗?毕业后来这里工作了?”

何夕肯定地说:“对,这里离家近些。”

无风也无雨的阴天,刘致致站在路肩上焦急等候。她张望着驶过来的车子,寻找残留在印象中的王老师的红色轿车。王老师将车停靠在路边,何夕急忙下车,打着像是与刘致致好久不见的招呼,帮刘致致把行李箱放到了后备箱。刘致致跟在何夕身后,想坐到后排,脚还没踏上车,王老师说:“刘致致,你坐前面吧。”

刘致致往前走了两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弯下腰说:“王老师好,好久没见你了。”

刘致致落座后,王老师开动了车子,侧着脸看了看刘致致,说道:“你现在比高中时更漂亮了,做什么工作啊?”

刘致致正思忖着该如何向王老师交代她的工作时,坐在后排的何夕抢先替她作了回答:“妈,刘致致在银行上班。”

刘致致心头一紧,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何夕,何夕向她使了一个机灵的眼色。刘致致局促地坐在副驾驶,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看着车子穿过长隧道,又爬上立交桥。王老师开着车,和刘致致寒暄了一些别的。王老师问一句,刘致致答一句。何夕帮刘致致说了很多话。实际上,因为何夕撒了谎,不得不用很多个谎来圆,这让刘致致感到十分难受。她当即决定,春节结束回山城,还是乘班车好一些。

车子很快开到了服务区,刘致致去了趟卫生间。她回来时,车里只剩下王老师,何夕正在停车场旁的一片草地上和小白玩。刘致致想逃离王老师,去何夕那边逗小白,却被王老师叫住:“刘致致,我先前在何夕屋里闻到了香水味,何夕是不是谈恋爱了?”

刘致致抬起手凑到鼻子前,悄悄闻了闻自己袖口上的香水味,紧张地说:“应该没有吧。”

王老师面露愉悦的神色,她说:“你还记得柳青吗?她在岭县工作。柳青家与我们家家境相当,彼此知根知底,春节我想让何夕与柳青接触接触。”

下午四点,刘致致在岭县的草街下了车。她害怕王老师看见她家门店的招牌,刻意让王老师在离她家门店还有五十米远的地方将她放下。刘致致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刘致致目送王老师的车往东界驶去,直到消失在草街的拐角处,她才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岭县,永远给回家的人同样的感觉,就是这座小城的街头,无论是路面、墙壁还是房顶,似乎永远铺满了灰。当远离家乡的人们从大城市回到岭县,会发现这座小城很慢,人走得很慢,车开得很慢,就连风,也好像刮得慢一些。刘致致走进自家店子,店里没有顾客,父亲躺在一把摇椅上睡着了。父亲的身上覆着一床破烂的棉被,头发黑白相间,胡茬凌乱地刺在蜡黄的脸上。父亲听见行李箱划过地面的声音,从睡梦中醒来,看见自己清秀美丽的女儿站在眼前。刘致致轻声说:“爸,我回来了。”

父亲从摇椅上支起自己的身体,迎上来接过刘致致的行李箱,他的声音沙哑:“这么快就到了,我还以为得等天黑呢。”

父亲索性将门店关了,和刘致致一起上了楼。父亲把刘致致的行李箱送到刘致致卧室里,他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说完,父亲便走开了。

天还没有黑,然而阴天的光线弱。刘致致卧室的窗户小,整个房间是昏暗的。刘致致走到墙边,去拉房间的灯泡的开关绳索,哧嗒、哧嗒、哧嗒,她来回拉了好几次开关,灯泡始终没有亮起来。她不得不向厨房里的父亲喊道:“爸,屋里的灯怎么不亮了?”

父亲在对面的厨房里,扯着嗓子对刘致致说:“厕所的灯坏了,我把你屋里的灯取下来换到了厕所,一会儿我重新给你买一个。”

刘致致仰头,看见天花板上并没有灯泡,光悬着一个灯头。她沮丧地走到草街上,一连问了好几家五金店,才买到相匹配的灯泡。她回到卧室,端了一个凳子放在床上,站上凳子,垫起脚尖准备把灯泡旋到灯头里。她刚触碰到灯头,灯头上的灰尘落入她眼睛里,她的眼睛倏然涩涩疼起来,正好引出她满眶的泪。

灯泡终于还是被刘致致安装到灯头里。刘致致走到墙边,再次拉下开关绳索,整个屋子刹那间明亮起来,就像有一束烟花,开放在她眼前,她转而又笑了。

卧室久未住人,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刘致致想要收拾房间,沉默良久,不知道从何下手。她走到卧室里一个大号的方柜子旁,拿起柜子上那本蒙了厚厚一层灰的《苔丝》,她看着《苔丝》的封面发呆。不一会儿,她听见父亲在门边叫她:“致致,饭做好了。”

饭桌上,父亲问:“你一个人在外打工,能照顾好自己吗?”

刘致致语气平淡:“要是我不能照顾好自己,谁来照顾我呢?”

父亲转移了话题:“你妈妈在里面快四年了,不知道能不能减刑,早点出来。”

刘致致说:“她要是戒不了,还是在里面待着好,在里面不愁吃不愁穿。”

回家的第一顿饭,刘致致与父亲没有说上几句话,算是一顿几近沉默的晚餐。

有的人能把时间当成朋友,是因为有的人自我觉得控制了时间。而整个春节,刘致致是被时间带着走的。被时间控制的春节,没什么值得记住。唯一让刘致致印象深刻的,是正月初六那天,她去了一趟永安中学。寒假期间,永安中学的校门锁着,刘致致不能走进校园,实际上她也没想走进校园。她只身沿着校园的围墙走,寻找那棵花红树。那棵花红树上,有她与何夕共同刻下的字,也有她后来单独刻下的字。她想去看看那些字还在不在。

刘致致穿过杂草丛生的土地,她的黑色靴子粘满了泥团。她终于来到记忆中的那棵花红树下。她贴近花红树干,看见了她与何夕刻下的那些字。那些字比他们当初刻下时,要模糊了一些,可终究还在那里,与花红树在时间的长河里一起顽强生长。她伸手抚摸那些字,指尖滑过粗糙的树干,却像摸到了细腻的爱情。

时光跑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初夏。

何夕的工作算是稳定下来了。虽然他初出茅庐,可他天赋不错,对于画图纸、写流程、出方案这些事项,很快都上了手。公司里的人,相互之间还算客气,只是这些人身上总缺点东西,他们身上所缺的那点东西,让他们像一个抹了油的皮球一样圆润。他们在上级面前,无论对错都不敢作声。打一个不太雅观的比方——每当上级在私有的小办公室里,遥远地叫出大厅里某位下属的名字时,就跟使唤一只哈巴狗一样容易。被叫唤名字的下属,总是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奔跑着进入上级的小办公室。对此,何夕是很介意的。当上级叫他名字时,他偏要顿个几秒钟,才慢吞吞地走进上级的小办公室。

当何夕领到第一份薪水时,他并没有非常兴奋,可能是因为他自小家境优渥。何夕留了一些钱零用,便将剩下的钱都给了刘致致。他告诉刘致致,他给的钱用于分摊公寓的房租和水电气费。

何夕与刘致致的相处模式照旧,一个像白天,一个像黑夜,工作日时,两人只能在黎明和黄昏时相见。何夕很希望刘致致能换一份轻松点的工作,然而刘致致总不提她存钱为母亲偿还赌债的事。她告诉何夕的是,她在酒吧还未体会够人间百态,她的小说还没架构好。

何夕依旧睡在他那张狭窄的折叠床上,从未越过界限哪怕半步。他心底那座钟塔的声音,仍是每晚都响起来,有时很轻,有时很甚。钟塔声越甚,何夕越想念林婧。分隔多日,何夕全然不知道林婧的生活会是怎样:不知道林婧腿伤是否痊愈;不知道林婧会不会想念小白;不知道林婧是否认识了新朋友。

然而,何夕也无法对刘致致的感情视而不见。对于刘致致,何夕心里也是有起伏的。何夕自知这样一心二意,是在触碰某些道德和良知的边界。可感情倘若都像数学公式或物理定律那般理性,就没有这纷彩的人间了。何夕私下决定,他自个儿先去租个房子,然后找时间搬离刘致致的公寓。

这天是周五。何夕下班后,没有径直回家。他往公司附近的居民区走,找到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中介带他看了几套房子,他觉得有一套还不错,就交了定金。何夕回到家时,刘致致已经去酒吧上班了,厨房里温着何夕爱吃的土豆肉丝和清炒莴笋。何夕将刘致致为自己留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他洗了碗后,牵着小白出门玩。

初夏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没有料峭的春寒,也未迎来烦躁的酷热。何夕眼里,风和树叶,云和朗月,事事物物都很好,唯独缺少他挚爱的人。何夕在长街上行走,逢人都成双入对,他却牵着小白,小白还远比自己更受欢迎。夜晚九点,何夕觉得百无聊赖,他把小白带回公寓,独自又出了门。何夕往刘致致所在的酒吧去,他想着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不如去酒吧坐坐,只是喝点饮料也行。何夕也想顺便告诉刘致致,他自作主张租好了房子,他准备要搬走了。

何夕来到酒吧外,酒吧的招牌闪烁着荧光,荧光比他去年初秋来到酒吧时更刺眼。何夕像个初来尝鲜的未成年男子,怯怯推门而进,顶着喧嚣的吵嚷和杂乱的光线躲到一张小桌旁坐下。他眼神四处搜寻,并未看见刘致致。何夕希望没有服务生打扰自己,他干坐着挺好。不过小洛发现了他。小洛穿着一身礼服,走到何夕身旁问:“何夕,你怎么来了?”

何夕站起来,对小洛微笑:“我在家里闲得慌,过来坐坐,致致呢?”

小洛说:“致致应该在后厨切水果吧。上次想请你喝点东西你没空,这次总能赏个脸吧?”

何夕腼腆地笑了笑:“那就一杯红茶吧。”

小洛端着托盘走到吧台,和调酒师说了些话。不久,小洛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里多了一个高高的杯子,杯子里盛满红褐色的液体,很像是何夕要的红茶。小洛将杯子放到何夕面前,何夕什么都没问,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尝到出乎意料的苦涩。何夕差点将喝进嘴巴里的液体吐出来,他懵了一下,还是艰难地将嘴巴里的液体吞进胃里。何夕绷着脸问小洛:“这是红茶?”

小洛一脸坏笑:“哪有人来酒吧喝茶的?”

小洛说他给何夕的酒不过三十度,应该难不倒何夕。小洛在何夕对面坐下来,他提起去年十月份何夕在酒吧的那次醉酒。那晚何夕喝了两大瓶酒,吐了刘致致一身。刘致致想打个车送何夕回家,司机都嫌弃何夕。后来,刘致致只好一个人把何夕搀扶回自己公寓。那时刘致致向小洛说何夕是她好朋友,小洛现在才明白,刘致致那晚能照顾何夕到那种程度,好朋友实际上就是男朋友。小洛说起刘致致,似乎有很多话,但每句话都带些失落。

小洛还说,那晚何夕喝到最后,把酒瓶子都摔了,要不是刘致致是酒吧员工,何夕肯定被酒吧保安扔到大街上。小洛到现在还不知道刘致致并非何夕女朋友,他只是一个劲儿说何夕有刘致致这样的女朋友很幸运。小洛说,去年十月那晚,别人都嘲笑何夕的窘样,只有刘致致拼尽全力为何夕解释。何夕故意摔碎瓶子,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发火。小洛觉得,如果那晚酒吧保安真的不顾情面把何夕扔出去,刘致致就算和保安打起来也会护着何夕。

小洛说着说着,居然忍不住端起何夕的杯子也喝了一口酒。小洛接着对何夕说,如果何夕真的喜欢刘致致,就不该让刘致致在酒吧上班。因为在酒吧上班很辛苦,夜班也很伤身体。大家都知道,酒吧这种地方坏人很多。在酒吧里上班的有些女生,很快就沦陷了。小洛说他最钦佩刘致致的地方是,刘致致挣的都是辛苦钱,刘致致宁愿在后厨切水果刷盘子,也不愿赔笑充当卖酒的角色。有一段时间,小洛看到刘致致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个戒指,当不怀好意的顾客向刘致致献殷勤时,刘致致就举起左手给顾客看。小洛一度以为刘致致结婚了,后来小洛才明白,那是刘致致的小聪明。

小洛谈到这里,何夕嘴角扬起来,他问:“小洛,你喜欢致致吧?”

小洛皱了下眉,正要解释,桌上的对讲机响起来,对讲机里沙沙的声音在说:“小洛,到吧台来,把十号桌的酒端过去。”

小洛本来想解释什么,最终也没有解释。小洛站起来,拿上对讲机和托盘,准备离开时,对何夕说了一句好像是他早就想好的,一直存在于他心底的,十分文艺的话:“带她走吧,别致的野花就该开放在向阳的青草地,而不是腐烂在幽暗的悬崖底。”

听了小洛讲述的关于刘致致的事,何夕很是触动。他看着小洛走向吧台,他的目光在吧台停留了很久。何夕的视线试图穿过吧台后的墙壁,去看后厨忙碌的刘致致。可是何夕什么都没看到,刘致致也很久没有从后厨出来。何夕同时想起了林婧和刘致致,好像他从没有在做选择,可结果证明,他就是做了选择。

何夕虽觉得小洛给他的酒并不很合他口味,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寄托他凌乱的思绪,只好端着那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来,像喝一杯苦涩的浓茶。何夕每次抿一小口,几十小口之后,还是把那杯酒喝掉了大半杯。何夕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不料那酒的劲全在后头,何夕的微醺醉意止不住浮上来。

何夕的思绪渐渐模糊起来,思绪越模糊越难以控制,像漫天的大雾一样到处乱飘。何夕转头看见他去年十月喝酒时坐过的那张桌子,仿佛在那张桌子前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何夕又从那几个月前的自己的残像里,看到了林婧,以及与林婧争吵的画面。与林婧争吵的画面,又在何夕的脑海里延伸出林婧躺在病床上的绝望和哀伤眼神。林婧绝望和哀伤的眼神里,好似又住着林婧与云帆的曾经。

何夕的眼睛不由得再次蒙上一层水雾,开始泛起血丝。他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而后,他竟然无声地哭了。仿佛何夕喝进身体的酒,又从他身体里逃了出来。何夕朦胧的视线转向舞池中央,一些人正在跳着慢舞。何夕在那些人里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眼睛倏然被刺痛。那个背影像极了林婧。何夕深信那女子就是林婧。

何夕迅速起身,穿过拥挤的人群。他绕过几张桌子,跨过几处台阶,来到舞池边沿。何夕从女子身后牵起女子的手,说道:“林婧,我终于找到你了。”

女子转过身来,却是一张与林婧完全迥异的脸庞,愣愣地看着何夕。何夕赶紧放开女子的手,醉醺醺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我前女友。”

何夕话音刚落,女子身旁一个光着膀子,也是满身酒气的男子恶狠狠地吼道:“前女友?谁他妈你前女友呢,我的女人你也敢碰?”

何夕诚恳地表达歉意:“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但何夕道歉完,颇不乐意地补了一句:“你嘴好臭,能干净点吗?”

男子更为凶狠且大声地吼道:“我他妈就不干净怎么了?”

男子说完,用力推了何夕一把。何夕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何夕竭力稳住自己的身体,愤怒地冲到男子身前,一拳捶在了男子脸上。何夕这一拳捶得倒是痛快,但一群人即刻围上来对何夕拳打脚踢。显然,舞池里还有那男子和女子的其他朋友。何夕被扳倒在地上,混乱中,他感觉身体哪里都传来剧痛,只好双手抱着头。然而他头上还是不免挨了几脚,脑袋一片昏沉。就在这昏沉中,他听见有声音在大喊:“你们都给我住手,那么多人打一个人算什么本事?谁要再敢动他一下,我就砍谁!”

是刘致致从吧台后面的厨房里冲了出来,她手里握着一把西瓜刀,面目狰狞。打何夕的那群人看见刘致致手里那把光亮而锋利的刀,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再妄动。估计那群人也打够了,本来围成一个圈,竟然自觉让出一个缺口,让刘致致得以看见躺在地上的何夕。何夕感觉揍自己的拳脚停了,将手从头上拿开。他迷糊不清的视线与刘致致泛着泪光的视线相遇,他隐约听见刘致致说:“何夕,快站起来,我们走。”

何夕想支起自己的身体,但有些吃力。刘致致紧紧握着手中的西瓜刀,与那群人对峙,不敢过去牵何夕。这时小洛出现了,小洛勇敢钻进人堆里,把何夕扶了起来。小洛将何夕带到刘致致身旁,三个人依偎着往酒吧门口走。

小洛让刘致致与何夕走出酒吧的推拉门,自己留下来,防止那群人继续追击,他说:“刘致致,你快带何夕回家吧。”

刘致致担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小洛说:“没事,我是旁观者,他们和我没仇。而且我是酒吧员工,我穿着制服呢,谁也不敢轻易动我,你们赶紧走。”

刘致致看了一眼酒吧里刚才打何夕的那群人,都楞在舞池里,确实没有再追的动向。她搀扶着何夕,往公寓的方向走。夜晚十一点,月光静如水,初夏风微凉。打何夕的那群年轻人,多少知道些分寸,只是让何夕吃了些皮肉苦,并没有伤到何夕的筋骨。刘致致搀扶了何夕一段,何夕的视线渐渐清晰了,只是脑袋还有些闷沉。

何夕的酒醒得格外快,也许是因为他被揍了一顿,惊慌又疼痛的缘故。何夕很沮丧,挣脱开刘致致,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用手掌轻揉下巴和侧脸。刘致致依然拿着那把在酒吧后厨切水果用的西瓜刀,快步跟到何夕身旁。她看着何夕红肿的嘴角,心酸又无力地问:“你什么时候来酒吧的?怎么不说一声?要是我知道你来,兴许不会出这种事。”

何夕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很狼狈。刘致致伸手去抚摸何夕的脸,她的指尖触碰到何夕的嘴角,何夕躲闪了下,疼得嘶嘶吸气。刘致致关切的语气:“是不是很疼?”

刘致致看到有家便利店还开着,像是灵机一动,说道:“要不我给你买块冰糕敷一下?”

何夕说:“你提着西瓜刀去买冰糕吗?老板肯定报警把你这个小姑娘抓起来。”何夕还是惯于拿刘致致开玩笑,然而他的嘴角很痛,想笑又笑不出来。

刘致致说:“这刀很锋利,切水果特好用,我可舍不得扔。”

何夕说:“你刚才真勇敢,要是他们不停手,你会不会真砍他们?”

刘致致说:“其实我也很害怕,不过真到了那一步,我想我会的。”

何夕捏了捏刘致致的脸颊:“你是不是傻?你砍了人要坐牢的,这辈子就毁了。”

刘致致倔强地说:“毁了就毁了,我宁愿自己毁了,也不愿那群小混混把你毁了。”

何夕突然想起小洛,他说:“我们丢下他,是不是很没江湖道义?”

刘致致乐呵呵地笑起来:“江湖?你真以为你是古惑仔啊。”

何夕说:“小洛人挺好的。”说着,何夕停顿了下,“他喜欢你。”

刘致致看向远处,回避何夕的眼睛:“我知道。小洛也知道我喜欢谁。”

何夕明知故问:“谁?”

刘致致嫌弃的语气:“懒得告诉你。”她转而又问,“你脾气不是挺好吗?别人为什么打你?”

何夕想都没想,就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我喝醉了,误以为舞池中跳舞的一个女孩是林婧,就去牵女孩的手。女孩的男友生气了,态度很差,和我发生了口角,后来就打了起来。”

刘致致听完何夕的话,完全没了心思在意谁是谁非,她的心思全跑到许久没听到的林婧这个名字上。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刻意把何夕丢在身后。何夕这个神经大条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浑,大跨步上前追上刘致致,着急地问:“怎么还生气了呢?”

刘致致气愤地说:“我就不能生气了?我每日每夜陪伴你,为你洗衣做饭,你却时时刻刻想着林婧,都想出幻觉了。”

何夕显得理屈词穷:“我……”

刘致致在人行道上的一棵小叶榕下站定,把手中的西瓜刀扔到几米外,她直直地看着何夕,语气激愤:“你什么你?你就活该被打,我就不该帮你。”

何夕十分委屈,就事论事:“我哪里活该啊?我也不是故意找事的。”

刘致致带着哭腔,残忍地说:“你就是活该,你被那些人打死好了,打死了我就没有执念了。”

何夕与刘致致站在同一棵小叶榕下,离她两三步远,他的语气变得失望:“刘致致,你怎么能这么诅咒我呢?”

刘致致愤怒又悲痛,已顾不得言词理性,她激动地说:“我不光诅咒你,我还要诅咒这风花雪月,诅咒这似水流年,诅咒我这坎坷的青春,都在追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何夕,你就去死吧,你死了我就能忘记你。或者我去死,我死了才不会与你有牵扯。”

何夕也声嘶力竭起来:“刘致致,你是不是疯了?我本来想去酒吧找你说事情,也顺便看看你,我哪知道会这样。要不是你在酒吧工作,我也不会和别人打架。我给你讲过多少次,让你辞掉酒吧的破工作,你为什么不辞,你是有多缺钱?”

刘致致失声哭了出来,还好是静夜,不然这长街上,得有多少不知缘由的旁人,胡乱臆测她的眼泪。她带着哭腔控诉何夕:“对啊,我是很缺钱,你不知道是吧?那我告诉你,我妈现在仍在监狱里,我在帮她还二十多万的赌债。我哪像你,生而富有,妈妈是高级教师,爸爸是单位领导。而我呢?我妈是一个赌徒,我爸守着一个破店售卖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

何夕声音骤然柔软下来,眼睛里泛着泪光,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太蠢了,我……”

刘致致心中好像仍有无尽的苦,她骂何夕:“你就是蠢!你只觉得我成绩差,我任性,大学都不念,跑来这座城市找你。可你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妈把我大学第一年的学费都拿去输了。我本来还有的选,我可以贷款,我可以借钱。可是我喜欢你,我觉得我一定要和你待在一起,所以我放弃了我人生的那部分可能性。结果呢?你爱上别人,还看不起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酒吧上班很丢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酒吧上班就会变坏?那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剥开我的心来看啊,你撕裂我的灵魂来看啊。”

刘致致的声色悲怆而绝望,似乎要把压抑在她心底所有的艰辛和委屈,一次性全说出来。何夕心里翻涌出的歉疚和疼爱,让他无法再忍受刘致致多流一滴眼泪。他靠近她,双手捧着她粘满眼泪的脸,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身体就像倏然柔软了一样,她向后退了一步,正好倚靠在那棵小叶榕的树干上。他的身体跟着她贴过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不是要去剥开她的心和撕裂她的灵魂,而是要将他自己的心和灵魂一并揉进她的心和灵魂里。

有晚风吹过来,小叶榕的叶子沙沙作响。如水的月光,穿过树叶罅隙,撒在她散发淡淡清香的发丝上。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觉得天地之间只有他和自己,仿佛所有的光都熄灭,所有的声都隐匿,所有过去和将来的时空都化成碎片,托起她期盼已久的这一刻美好。他受伤的嘴角被她咬得渗出了血,可他已全然忘记除了因心疼和愧疚于她而生的痛以外所有的痛。他将双手从她的脸上放下来,紧紧怀抱着她,他用尽力气想让她觉得,他不及她爱他那般爱她,可他还是爱她。

她拉着他往家的方向跑。顾不得脚下险阻,顾不得巷弄幽暗,跑得比汽车还快,跑得比风还自由。他们站在电梯里,他们觉得电梯好慢,他们看着彼此发笑,笑着笑着又在电梯里拥吻。她把他推倒在电梯侧壁上,撞得电梯侧壁哐当作响。她踮起脚尖去够他的唇、他的脸颊、他的下巴、他的脖颈,她觉得自己的脚尖就快把电梯踩塌下去,可她为了他,就算掉进地狱里也愿意。

电梯门终究还是开了,她拉着他继续跑,一直跑到公寓里。他们合上门,开始撕扯彼此的衣服。他们养的小白在一旁活蹦乱跳,可他们才懒得管那不知所以的小白。他们将小白关在小客厅,紧紧锁上里屋的门。

他伸手按亮房间的灯,她在床沿坐下,等着他去拥有她。她将自己白色的T恤脱下来,他看见她肩膀上的那道伤口,那道在六年之前,她为了保护他而宁愿自己被坠落吊扇切中的伤口。他走进她,站在她身前,弯下腰亲 吻那道伤口。他亲 吻那道伤口,仿佛在亲 吻一段记忆,亲 吻她为他写的诗,亲 吻她为他寄的那些陌生信笺,亲 吻她为他在花红树上刻下的字。

她躺在床上,她将他颤抖的手送到自己的脊背之下,去解自己的白色胸衣。他缓缓揭开她的白色胸衣,她感到羞涩,将手掌覆于自己胸前。他懂她的羞涩,脱下自己的T恤,覆盖在她手背上。她将手从T恤下抽出,揽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感受他身体的温度。

她闭上眼睛,任他的指尖在自己的身体上游走,就像在抚摸一台有生命的钢琴。她急速的心跳声,就是那钢琴浮出的动人旋律。她感觉到他的手伸向自己的下身,她燥热又渴望,直到他褪去她所有的衣物。她如雪的身体接受他舌尖的游历。在她爱的初夜,她生涩得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声音来回应他的情欲。

在他终于要尽享她的身体时,她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凑到他耳边,她深情地说:“我爱你,我只爱过你,我一直想要将我第一次的美好奉献给你。”后来,她感受到生命里极致的欢愉,就像所有冰雪都迎来阳光,所有干涸都迎来大雨,所有明暗之爱都得到了兑现,所有潜藏心事都得到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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