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传来弹钢琴的声音,那个节奏感觉像是初学者在弹琴。那双手皮肤干瘪,长满了老年斑,触碰琴键的动作显得相当生涩。老太已年近七十,戴着老花镜,她反复尝试着乐谱上记载的旋律。那张老旧发黄的乐谱有明显的折痕,似乎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但是看上去却保存完好。
那是她十七岁的夏天。
那个夏天,顾芳芳坐在上海交响乐团演奏大厅的中心,坐在温暖的灯光下,进行她的钢琴独奏。她的手指轻盈而利落,犹如蜻蜓点水,又如蛛丝一般柔韧;她的琴声洋溢着浪漫的诗意,又充满着端庄的矜持。当她起身谢幕的时候,全场一致响起热烈的掌声。
顾芳芳的导师李伟明是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李教授的爱人十年前已病逝,所以他总是喜欢独自坐在钢琴教室里面弹琴,不论是雨天,或是晴天。顾芳芳是他的学生里面最具天赋的一个,也是最勤奋的一个,总是喜欢在没有课的日子到钢琴教室待上一整天。
爱情的萌芽,往往是在弹指轻触之间。
李教授拿出一张书本大小的纸,上面是他刚刚完成的一段乐谱,特别交给顾芳芳来演奏。既然是特别的乐谱,顾芳芳当然也会特别地对待。那天,他们两人沐浴在这段特别的钢琴曲之中。
“稍微还有点生涩,你接着练习,明天我们继续。”
“嗯。”
那天,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你承认错误吗?”
“什么错误?”
“老实交待!”
“让我交待什么?”
“不许狡辩!”
人生就是这样,时代的洪流往往会用一种让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突然将你吞没。
从那之后,顾芳芳再也没见过李伟明。听人说李教授进了监狱,而她自己也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十年之后,那个胀红了眼的时代终于过去了,顾芳芳回到上海打听李伟明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人已经死了。
十年的屈辱,十年的坚持,就是为了那一张乐谱,那张特别的乐谱。
顾芳芳曾经想过结束生命,但是她没有,因为死了就会被人遗忘,被历史遗忘,她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胜利,活下去就是她与李伟明曾经相爱的最好证明。
那双在琴键上游走的皱巴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昔日的伤痕依旧清晰。
桌面上的心电监护仪发出有规律的“嘀、嘀”声,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老头,戴着呼吸器,面容干瘪。
老太就是在这间特殊的病房里给老头弹奏钢琴,那张乐谱,就是那张五十年前李伟明教授写给顾芳芳的特别的乐谱。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老太继续弹奏,但是颤抖的手就是无法弹奏出美妙的旋律。
老头没有任何反应。
天道苍苍,绿野茫茫。
老太来到重庆的爱情天梯,请求那两位先逝的情侣能够保佑自己,借她一双手,去完成她的约定。她用井里打上来的水洗手,希望洗去那陈年已久的伤痕,此刻的她,就像曾经的那个十七岁的顾芳芳一样稚气和明媚。
致亲爱的顾芳芳:
多年不见,近来可好?长久以来,我一直对你有过多的期待,作为你的老师,这未免太自私了。当年的狂风暴雨,将我们打得体无完肤,但也正好给了我们反思的机会;而今,雨过天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已经年过半百,身体欠佳,不想耽误你的大好时光。就此别离,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师 李伟明
这是李伟明病重之前委托律师交给她的一封信,其实李伟明早在四十年前就写好了这封信,只是一直没有勇气交给顾芳芳。信上的字迹,已经沾满了陈旧的泪痕。
“你说身体不好,不是也活到九十了吗,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老头躺在床上仍然一动不动,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神啊,请借我一双手吧!
让我能够再弹奏一次,这支特别的钢琴曲。
“稍微还有点生涩,你接着练习,明天我们继续。”
“嗯。”
指尖依然是那么轻盈而利落,犹如蜻蜓点水,又如蛛丝一般强韧。
“我已经练习好了。”
“哦?”
“我弹给你听。”
师生两人再次沐浴在那段特别的旋律当中……
心电监护仪一阵长响,顾芳芳终于在李伟明的微笑当中完成了他们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