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厂长早等在门口，见他们一起进来满脸堆笑招手做请。
大伙随饭店服务员的指引上得二楼走进一家包间，很宽绰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大餐桌，餐桌上盖着鲜红的桌布，酒具和餐具在灯光的反射下杯光碟影。
冯清水这才抬头上看，硕大的大吊灯放出的光亮得有些刺眼。
“这个酒店在冯阳是最高档的了。”厂长说着故意从身上拿出一个大哥大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看上去很气派。
不一会儿那个会计提着一箱白酒进来。
厂长随即打开箱子提起一瓶放在桌上。
冯清水看到是个瓷瓶，不懂品味。
吴玉春经常喝酒一眼就认了出来：“瓷瓶五粮液。好几百一瓶呢。”
“这是白厂长的深情厚谊，我们心领了。”何志贵话中有话，好像是代表地税一方在表态。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今天各位领导放开喝，咱们一醉方休！”白厂长豪爽地说。
大伙都已经坐了下来还一直迟迟不上菜。
心眼多的吴玉春试探问：“是不是还等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
何志贵转脸对白厂长说：“要不，你再传他一下？”
白厂长随即拿起大哥大来，点了几下按键对着说：“麻烦再给我传一下16518，让他快点过来，客人都到齐了。”
好熟悉的传呼机号！
冯清水一时想不起来，旁边的吴玉春小声对着冯清水的耳边说：“是刘局。”
对！没错，是刘有才，当时他还说他的传呼机号吉祥，一路我要发。
哦，冯清水越来越觉得今天的宴席像是鸿门宴，越来越觉得有些变味。
税务所与企业狼狈为奸也就罢了，毕竟稽查队来查，就要动了他们的奶酪，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检查，特别是入库。
可刘有才是稽查分局长，大家的任务都是由他分配下来。
经过多少努力眼看水到渠成，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还不算，又请来个秦桧，任是“壮怀激烈”也只有“仰天长啸”。
几分钟后主角姗姗登场了。
刘有才兴高采烈地走进来，见了白厂长简直是眉飞色舞，也不推辞，径直坐到了正席上。
何志贵向旁边站着的女服务员招了招手：“上菜！”
刘有才也不问这次冯清水他们的检查情况，侧转身对着坐在身边的白厂长说：“老白对地税局贡献不小，新建办公楼四分之一的砖瓦都是你送去的，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
“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还需各位局长和兄弟们的照顾啊。”白厂长故作谦虚。
接着刘有才把身子坐正面带微笑，先看了看何志贵又看了看大伙。
冯清水注意到刘有才的目光基本没有在他的脸上停顿：“今天天气很冷，大伙都敞开了喝，不能辜负了五粮液的情谊!”
那天中午所有人喝了个天昏地暗，一向不爱喝酒的冯清水也在你一盅我一杯的热情招呼下喝了个晕头转向，出来后觉得不对，跑进厕所一阵狂吐。
第二天，冯清水和吴玉春合计了一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放弃掉甚觉不妥。
刘有才来在酒席宴上并未问起检查结果，如果这个时候不声不响地撤出来，反倒给刘有才落下口舌。
于是又来到了砖厂，一进门，没想到比昨天的人还齐全，厂里的两个副厂长也在一起说笑。
见他们进来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看上去一片惊诧。
也许在他们的感觉中，昨天已经把事完全摆平。
冯清水他们的出现显然是出乎所有人意外。
白厂长的表情更是滑稽而怪异，脸上像是微笑又显得极不情愿。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冯清水他们一声不吭，完全没有了昨天的大度豪爽和热情开放。
冯清水他们又提出仍然要按检查表上的税款和罚款额入库时，白厂长毫不犹豫地打出了刘有才的旗号。
冯清水说昨天只是喝酒，刘有才并未安排要撤销检查停止入库。
白厂长立即拿着大哥大一边拔号一边向外面走去。
就像昨天一样，去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
冯清水心中不知为什么反倒显得十分平静，他要看看今天这台戏又要唱哪出，莫非再来一顿五粮液？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后，白厂长慢慢悠悠地又出现在他们面前，显得和无事人一样，不紧不慢地对会计交代起了出去要账的事。
等他们说得够一段落的时候，冯清水才插进话来提出税款和罚款入库的事。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白厂长没有回避的意思，而是开始讨价还价，不仅不想交罚款，而且连税款都想交一半。
冯清水没有答应，只是答应先交一半，然后其余的以后有钱再交，这也是看到临近年终企业资金紧张的份上，逼得太急，又担心一分钱给不了。
再说，明明知道企业已经和刘有才成了那种关系。
白经理思量了有一个时辰还是答应下来说明天有点账款会到账，请冯清水他们明天再来，先把一半也就是十二万多交了，来年开春交清其余一半。
冯清水对达成的君子协定还是比较满意的，虽说十二万并不是很多，但在非常时期已经是难能可贵实属不易。
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第二天登门的时候等待他们的是一张冰冷的二指宽白纸条！
冯清水拿起来一看，最上面一行写着：税款保证金，五个字。
中间二行写着，为了保证所欠税款全部入库特预交税款保证金三百元，保证交清欠税时间为1997年底。
又一行写着保证人白守信。
再下面一行是保证时间：1997年12月5日。
下面是何志贵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就和医生开处方的字体差不多。
最后的一句话更需要细加辨认：同意预交保证金，年底缴清。
从这张纸条上看，是税务所已经允许砖厂预交三百元保证金后在年底再交清税款。
冯清水既觉得可笑又感到生气，税务所哪有这样的权力，何志贵的权力竟然能凌驾在税法之上！
税法规定交保证金也应该是相当于税款的金额才对，况且又是一张二指宽的白条！
明人不用细说，这张白条分明就是为搪塞冯清水他们开的，分明就是专门为砖厂画下的护身符。
“不行！二指宽的白条怎能保证二十五万税款？简直是开玩笑！”冯清水当即予以否决。
“三百元就能保证二十五万的税款，税务所的权力也太大了，而且还是一张白条！天大的笑话。你们是不是成心要抗税呀？”吴玉春在旁边也觉得看不过对厂长说。
“哎——”没想到白厂长听了口气一变异常激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是要抗税？我这里又配合又交保证金的，怎么反说我抗税，我说同志，你不要瞎说啊，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说着脸上隐隐浮上一种洋洋得意而晦涩的笑。
“白厂长，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违法的。实实际际你已经形成偷税，还要用一张条子来应付我们，你要负法律责任的。”冯清水觉得没有更合适的语言来说服他。
看起来他是铁了心不想交税，关键是还有税务所在背后给他撑腰，税务所的身后还有谁不得而知。
“反正保证金我已交了，税已说好年底交税务所，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税务所是管理我的老上级，我总得听他们的话吧？要不然，你们和他们说去？”白厂长把税务所抬出来当挡箭牌。
冯清水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和讽刺，这不仅是一个笑话，而是反应了个别税务干部的素质低下。
可在目前的收税环境中，高尚又能怎么样，执法又有几个能执下来？
明知税务所的行为是违法的，是胆大妄为为所欲为，可谁又能为此主持正义主持公道？
谁又能纠正这种歪风邪气，去和税务所理论？
毕竟都是同事，毕竟都在一起共事，毕竟是非常时期，谁能理论下结果？
税务所会纠正这种不当行为吗？他们要能认识到这种做法的错误就不会开这张无聊的白条了。
那，向上级反映吗？向谁？
按道理逐级反映，应该是向刘有才汇报。从现在的情况看，还有必要吗？他会站出来说话吗？别忘了他与何志贵可是发小！
他能赴白厂长的盛宴，就已经说明了立场，说明了他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
具体是什么关系，深入到哪一步，也只有有恃无恐的白厂长心里最清楚。
还有谁能站出来伸张正义？任必长吗？
冯清水已经对他不抱多大希望。
任必长完全就是任臂长，所有的企业几乎都是他的关系，没有一个企业不为他叫好，也没有一个企业不在他的庇护下。
白厂长把那么多的砖能卖给地税局盖大楼，肯定与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税务所的所长们对他都孝敬顺服，就像是一群亲儿子，请他伸张正义有意义吗？他的态度会倾向哪一边已是十分明白。
还有哪位领导能行？其余几个副局长就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和任必长顶牛的，何况，别人又操哪门子心愿意出面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惹任必长不高兴？
最后想来想去也只有胡学治了。
在目前这种你争我抢的收税状况面前胡学治能体察到税法的重要性吗？他会直接出面干预吗？
税务所又担负着很重的收税任务的，何况是位居地税第二大税务所的城关镇企业所！
税收已经进入冲刺攻关的关键阶段，让他站在税法的角度去阻止税务所不恰当的收税方式和不合法的作为几率几乎为零。
即使胡学治侥幸能支持，而刘有才也未必会在胡学治的面前添上有利的话，任必长更不会。
“如此说来，我们就这样不了了之？就这样被甩了一耳光？那要税法干什么？还要稽查干什么？谁想怎做就怎做，谁想怎干就怎干算了！”吴玉春接受不了这种窝囊气。
没有讲理的人，没有支持的领导，更没有伸张的地方，不忍气吞声又怎么样？不服气歪门邪道又怎么样？
自从地税成立以来有几件事是正常的？停电收税正常吗？治安室用警棍吓唬纳税人正常吗？地税的车来历正常吗？大楼用地来的正常吗？各种能手内定正常吗？稽查分局长赴被查人的宴请正常吗？副局长和企业发出一个声音正常吗？
一二十万元的税款应由谁征，税款该交到谁手里，比起好多好多不正常的情况来又何足挂齿！
对那些狂热于跑关系，建业绩，提奖成，求实惠的所谓大事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
十二月份很快在紧张而急促的节拍声中降下了帷幕，新一年的钟声又在不知不觉中敲响。
冯清水他们踩寒雪迎霜风，税法讲了千千万好话说尽万万千，一点一滴积土成丘，在税款截库的时候总算完成了任务，最终领到了全额奖金。
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少有欣慰的笑容。
压在他们心底的是那些让他们永远都无法放下的怨气和无法抹平的印痕。
后来他们才知道，温小强他们队眼看到了就要齐库的时候还差二十万，是刘有才让何志贵从税务所给他们顶过来才完成了任务。
当然，只有大家都完成了任务稽查分局的总任务才算完成，所有稽查人员的全额奖金才不会受到影响，大家才能你好我好，刘有才的脸上才体面。
反过来想一下，如果这二十万的欠收要是冯清水他们，刘有才也会去做同样的事吗？
从整体的角度上看，也许会，但也许就不会，总之这些都只不过是想象，是假设，而非现实。
温小强他们队听号令，常请示，常汇报，讲兼顾，讲大局，年终被“评比”为优秀稽查队。
温小强被地税局授予一九九七年模范工作者，给予高级保温喝水杯的奖励。
温小强在掌声中走上了领奖台。
冯清水他们也在台下为所有被表彰的模范工作者鼓掌表示祝贺。
他们心中的苦涩没有人能知道，没有人能明白，更没有人能体会。
不管是荣耀还是屈辱，不管是得志还是失意，不管是酸甜还是苦辣，春节的饺子都要吃，正月里的烟花爆竹都要放，新衣服都要穿，新皮鞋都要蹬，一轮又一轮的二十四个小时都要挨着过。
社会现象不会适应冯清水，而冯清水依旧没能融入这个社会的主流中。
在闲暇之际别人打麻将斗地主的同时，他总是捧着一本书，也许在薄薄的书中能找到他的金玉屋，能安放他那孤傲的灵魂，能找到一点点心灵的寄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