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已经两天没有回妖怪庙了,狸吾认为是那夜的争执让他不愿与自己碰面,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坐在书卷之中,支着下颚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书。
道法家的东西本就难懂,再加上他心神恍惚,总忍不住去想那日跟她分离的画面……
半日过去,一无所获。
他恹恹将书一合,从旁取来纸笔,饱蘸浓墨的笔却不能将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如数宣出。
这是他给白沐雪的第三封书信了,信中除了歉意再无其他。
道不清言不明,每一封他都觉得自己解释得太少……
可她,不曾回过信。
狸吾沉浸在苦楚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要做,可是一想到她恨自己了,一切都没了动力。
醺风卷起屋中书页翻腾,他才发现有人开了房间的门。
梅婆婆端着茶进来。
狸吾神色冷肃,淡淡道:“有事吗?”
一盏茶置在他案桌上,梅婆婆在乱卷中择了处平坦的位置坐下。
“狸少……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但……我还是要提醒您。”听得出梅婆婆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声音虽小,却是谨慎严肃的。
狸吾折起书信,正色道:“什么事,直说。”
“您莫要再与铁鼠牵扯不清,他心思不纯。”
这话让狸吾脸色瞬间暗沉了下去:“为什么这么说?”
“近日来,他与那花妖不止碰面一次,那二人应是密谋着什么事。我知道您近日忙着万花族的事,这个节骨眼可不能被有心之人扰了计划呀。”
狸吾知道梅婆婆心有执念,希望自己能回到万花瑶台,许是过分忧心才草木皆兵。故而并不十分确信她所说的话,只当是警惕之言,听听就罢。
看他表情并未波动,梅婆婆有些着急,声音和眼神不由坚定了许多,高声道:“鬼舜毕竟是铁鼠的父亲,他又怎么会容人加害?您一定要提防啊!”
狸吾看着她如此激动的模样,总算舍得压一压苦闷的心绪,认真斟酌起来。
回想那夜的不欢而散,他指责自己的言语是有些奇怪,而自己也确实因为他的话愈加烦闷,这……是他有意为之?
梅婆婆说他和花绫临几次会面……这二人何时有了交集?
“我知道了。”
狸吾微微叹了口气,答应她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殊不知院外一抹身影已是悄然隐去。
﹉
夜色静谧,姑蜀镇外小溪边,月影入水浮浮沉沉,花绫临刚刚送走传书。
站在和他初遇的地方,心底竟涌出一股酸涩的恨意,她分不清自己是余情未了,亦或者只是不甘人后。
她知道铁鼠已经回了万花瑶台,许是将狸吾打算动作的事告知予鬼舜。
方才飞往蓝石峡谷的传信,也不知能帮他多少。
花绫临淡淡一笑,像是自嘲,思来想去自己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人和势,总要得到一样。
﹉
仍是此景,一片雾蒙蒙。开满了曼珠沙华的道上,一片殷红犹如血液铺成的地狱之路。
少女穿一身白衫,发无点缀,空空而去。
前方隐约听见恶鬼哀嚎,身后则是爹爹,娘亲,兄长的呼唤,唤她雪儿,叫她回头。
脚下似有铁锁,小鬼引路,一步一扯让她再不能挣扎,只得跟着冥界使者走向地狱。
忽然,前方出现一抹红影,一身血色几乎融入这片地狱之花。
他乌沉的眼眸浮动杀意,手中的弯刀不断淌着血滴,在一片纷飞的残花中杀伐。
眼见着道路上的小鬼渐渐消失,他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一刀劈断了她脚下的铁锁。
他急切地看着她,轻轻喊了一声‘雪儿’,将她紧紧护进怀里,耳畔低语着‘我来救你了’。
可她还来不及伸手拥他,周身所有的一切就陷入灰暗,她看不见摸不到,只有鼻尖闻着一股血腥味缓缓散开。
白沐雪猛地睁开眼,漫长无边的黑夜已经结束,她又一次从这个梦里惊醒。
一身清凉的寝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她揪着心口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脸上湿滑,用手一碰竟沾了不少血红!
低头一看才知道枕上被褥上也染了不少血,而她口中的腥气也再次涌出。
她起身咳嗽,慌乱地拿来梳妆台的帕子去擦拭口鼻,素白娟布瞬间成了红色。
白沐雪脸色煞白,脑中不断重复着那日听到的对谈,十有八九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她顺势联想到近日的梦,冥界之路是不是代表她……要死了?
“啊!”
惊呼声把失神的人唤了回来,她转身看到白狐正盯着床榻上的血迹,掩着口浑身打颤。
白沐雪手足软力,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安抚她,只失声吩咐白狐关门,便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沉默不语。
“我去叫夫人!”白狐在原地绕了两圈,焦急道。
白沐雪摇摇头,阻止了她:“别,别叫娘亲,叫爹爹来。”
“为什么?”
“那日你也听见了,娘亲心绪已乱不要给她徒添烦忧了,还是叫爹爹来,我自己问个清楚。”
白狐闻言,心也沉沉坠了下去。
天色灰蒙蒙地亮了,月儿与金轮同时隐现上空,却都不能施舍云牙山太多光芒。今日的云牙山依旧笼进一片浓雾之中,远远瞧这千年鬼山,名副其实。
白沐雪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药庐,一进去就能闻见清幽的草药香气,往日她若在家,便会三天两日去药庐添置新药材。
自打金隐城回来,她却很久不曾进药庐了,整个人懒懒的,恹恹的,似乎什么都不能让她精神起来。
白郡司很意外闺女今日会带他来这里,看着满墙满柜的药材,又看到案桌上有一摞医术还摆着很多纸张,似乎都是她写的药方子。
“原来你平日里也不闲呢。”白郡司笑道。
白沐雪回之一笑:“既然老天爷给了我寻药的本事,若不用上岂不可惜?当然要学学医术,说不定……”
她突然顿住,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白郡司正认真翻看柜架上的瓶瓶罐罐,听见背后的话音突然断了,这才奇怪的回头看她。
“说不定什么?”
白沐雪扁扁嘴,有些委屈模样,低低地说道:“说不定,能救自己一命……”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皱眉问道。
“爹爹,你和娘亲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不愿先说自己的胡思乱想,心里实在有些害怕。
白郡司听她这么一问也有些心虚,但还想装糊涂,有些生硬地转了个话题:“倒是你,瞒着我们和那个叫狸吾的小子私定终身,我还没教训你呢!”
“哪有私定终身……”她撅着嘴细声反驳,突然又哀叹一口气:“我与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爹爹放心就是。”
白郡司一下就听出来这二人定是有了矛盾,心想着又是小孩子家闹闹脾气,可从她越发黯淡的眼里似乎又觉得这事并不是简单的吵嘴。
“你俩闹脾气了?”
“唉,闹不闹脾气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与这世间都无缘了,也不必再把他耽误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白沐雪向来最喜在爹娘跟前撒娇了,可今日却一直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言辞也是十分古怪,一双眼睛更是不会骗人,无神又落寞。
白郡司隐约觉得她似乎知道了。
药庐外头也种着一颗桃树,满地落着娇嫩的花瓣儿,不知来年可有机会再看一眼……
白沐雪出神地盯着它们,迟迟才言道:“爹爹,我喜欢云牙山,喜欢陪在你们身边,也喜欢天地间所有的缘分,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想一辈子保护他,所以我真的不愿意离开。”
她忽然转过了身,那双杏眼弯弯勾勒出最为纯真的笑颜,白郡司看见了她眼里的点滴粼光,也看见了她双手正死死绞着裙边。
“所以,你告诉我吧,我会努力救自己的。”她走到爹爹身前,仰目看着他,眼神中除了坚定再无其他。
白郡司恍惚,错愕,原来他不及自己孩子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