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漆黑的窗帘漏了个洞,应着窗外的月光,像是一只发着光的眼睛。祝筠躺在床上,回想这一日的际遇,辗转反侧。
“咱家将军十四岁从军,十九岁带兵,二十岁封为将军,如今二十二岁,那叫一个声明赫赫。将军的名号能直接让敌军退兵十里,将军常年在鄂北带兵,所以没人敢活的不耐烦,在鄂北的地盘上撒野。”
“其实,将军一直离不开军师的运筹帷幄。唉,可惜军师现在下落不明。将军啊,也就是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特别难过。你瞧今天又在自己一个人喝酒。”
……
祝筠摸了摸胸前的小药瓶,想起将军谈吐间的一身酒气,忽然同情起将军;可一想起将军严厉的警告和对自己的鄙夷,眼泪就不值钱的滑了下来。
祝筠曾听说过年仅二十的少年将军在鄂北大败燕军的故事,非常仰慕,从来没想故事里的人如今成为自己的恩人。
将军是正义的人,所以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才会误会自己吧。
祝筠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
月影已退,朝露未晞。南风刮过,大片大片的乌云盘桓在梁安城上空。
“将军,咱今天去哪儿?去白玉京吗?”张冉大口大口嚼着薯米饼,从咽饭的缝隙中呜噜出一句只有高照能识别的话。
“你想去?”
张冉点点头。
“去干嘛,再捡个人回来养着?”高照白了一眼。
“不是,我要去砸场子!”
张冉把嘴里的全部咽了下去,恨恨地说,“我一瞧见长安的伤,我就恨不得立马把白玉京给拆了,太不是个东西了,长安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十六,也不小了。若是个女娃,都该嫁人了。”高照嘬了一口粥。
“可他十三岁就被卖进了白玉京,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整整熬了三年!”张冉竖起三根手指,“三年啊,那可是人生最美好的三年光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所以,将军你要去吗?”
“不去。”
“那你什么时候去?”
“应该不会再去了。”
“……”张冉很不开心的放下筷子,“我想一把火烧了白玉京。”
“可以,不过烧了以后,我们鄂北军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将军悠悠地吹凉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
“祝筠人呢?”高照问。
“还在睡呢。长安他刚脱离苦海,将军就不要指使他了,让他缓缓吧。”
“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说我能指使他做什么?”高照问。
“洗衣、做饭、暖床?”张冉脱口而出。
将军一顿白眼恨不能将眼前之人的嘴塞住。
张冉端起粥,一饮而尽,拿袖子擦擦嘴,“将军你还没告诉我今天去哪儿呢。”
“哪儿也去不了。要下雨了。”将军嚼着酱苦瓜,“某人的嘴真是灵验。”
张冉看看门外,天阴沉沉的,“嘿嘿”傻笑两声。
张冉找来一张炊纸,包起两个薯米饼,又舀了半碗粥,小心翼翼的放到托盘上。
“你这是把他当儿子养?”高照吃好了,抽出手帕拭去嘴角的油渍。
“他现在还在长身体嘛,要多吃点。我就是因为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才没发育好,导致现在个子矮了将军一截。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
“那你要不要再盛点咸菜。”将军指了指桌上的酱苦瓜。
“不要。”张冉撅嘴,“他过的那么苦,要靠吃些甜食来弥补。”
祝筠算是彻夜未眠,直到天打蒙亮的时候方有了些睡意。这一睡,就被禁锢在了梦中。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着青面獠牙的县令,惊堂木一拍,祝筠的身子一震,只闻县令高声喝,“大胆狂徒,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我……”祝筠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眨眼间已身处牢房。
“长安,你要是做了什么就说出来。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不是。”二姨娘惺惺作态的哭起来。
“是你,都是你!”祝筠冲上去抓住二姨娘的衣领,却扑了个空。
周遭的场景稀里糊涂就化作了白玉京里的北苑,二姨娘也变成了挥舞着戒尺的教习嬷嬷。
“下作东西,敢对客人无礼,反了天了!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忘了规矩。”
祝筠感觉自己的手脚被束缚住,身子一阵一阵的抽搐,“疼,好疼……”
“长安,你怎么了。快醒醒!”
张冉一进门,就看见祝筠蜷在被子里哆嗦着,嘴里是听不清的呓语,看样子极是痛苦。张冉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
“伙计,伙计,”张冉冲出了门,天下起了豆大的雨滴,驿馆的伙计在院子里张罗着收拾东西,张冉随手抓住一个,“驿馆里的大夫呢,我兄弟病了,快请他瞧瞧。”
雨滴得越来越快,伙计用箩筐盖在头上,“城西孙家媳妇要生了,一大早就把大夫请走了,赶上天要下大雨,一时半会儿怕回不来了。”
“那……那长安怎么办?”张冉急得跺脚。
“军爷莫急,梁安城大,郎中也多。离这最近的西街有个莫氏医馆,那个莫大夫医术就很高明,不如带你兄弟过去看看。”
雨珠子连成了串,张冉肩头已经湿了一片,“你这儿有马车吗?”
伙计摇摇头。
罢了,就背着去吧!张冉挽起袖子。
“我去请大夫吧。你也别折腾了,回去看着他吧。”
将军披着蓑衣,不知何时到了院子里,牵过黑驹,翻上马背,叩上蓑笠,马鞭一挥就出了门。
雷声轰鸣,狂风大作,雨水撒欢的下起来,院子里瞬间便积了半尺深的水。
张冉躲进屋子,打湿了毛巾,敷在祝筠的额头上。祝筠情况稍稍好了些,只是每闻惊雷,反应就更剧烈。张冉也琢磨出了些规律,就在闪电劈下的时候,双手把他的耳朵捂住,等到雷声响起然后消失,再把手撤下来,祝筠的情况就会平稳许多。就这么反复几次,终于把大夫给盼回来了。
蓑衣披在大夫身上,高照已经淋成落汤鸡。莫大夫脱下蓑衣,抱着药箱直奔祝筠床头。高照栓了马,没有换衣服,也拖着湿漉漉的衣裤进了门。
“是风湿伴有热惊之症。”莫大夫把完脉,捋了一把胡须,“我看一下他的膝盖。”
张冉帮着掀开被子,挽上裤子。高照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双乌的发黑的膝盖,是经年跪在地上久久不散的积血。
莫大夫叹了口气,“我需要为他施针,帮我把他的上衣脱了。”
“哦。”张冉解开的衣带,小心翼翼的把宽袍叠在身边。
莫大夫从箱子里翻出针灸,转头就见着床上之人瘦弱身躯满是鞭痕,“他是你们什么人?”
“我兄弟。”张冉很灵光,见莫大夫露出狐疑的神情,又结结巴巴地补充到,“他被胡人俘虏,宁死不屈,我和我家将军拼死把他救出来。所以,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
将军?
莫大夫打量着门口那个浑身湿透的带心虚的年轻将军,心领神会,一边施着针,一边含沙射影道:
“我行医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年头啊,世风日下。我上个月就见过一个富商,喜欢把豢养的男倌一通虐打之后再给点甜头尝尝。终于有一天,富商把男倌折腾的奄奄一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我救人,还求天告地对着祖宗发誓说以后对那个男倌好,会百依百顺。那会儿我就在想,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那后来呢,男倌怎么样了?”张冉问。
“死了。那男倌不肯服药,没几天就去了。没了求生的意志,神仙难救啊!您说是不是,将军?”莫大夫扎好最后一根针,神色莫测地看着将军。
一阵风猛地吹开门,裹着雨打在高照身后,他的衣服是湿冷的,即便再湿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那个富商真是可恶。”张冉忿忿。
“的确。”高照阴沉地附和。
莫大夫未再多言,写了副方子给张冉,“安神汤,每日一剂,连续服用一个月,可驱梦魇惊厥之症;至于风湿热痹之症,是经年累月攒出来的病,趁年纪小,养个三年五载还有机会痊愈。”
“多谢大夫。”张冉安下心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将军变成了落汤鸡,惊呼,“将军您快去换上干衣服吧。您若是病了,老六得把我灭了祭天!”
高照回到房间泡了个热水澡,等换好衣服,已经有三名影卫在屏风外候着。
高照灵敏的察觉少了一人,“小丁呢?”
“说是去巴州。”为首的影卫道。
“巴州?”高照皱了皱眉。
“您让他查院中那人的身世,小丁就一路查到了巴州。早上出发的,这会儿已经出了梁安城,需要召他回来吗。”
高照想着祝筠那副孱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能在晋王手下混的细作,但小丁既然出城了,也没有必要喊回来,“让他继续查吧。”
“将军,燕国那边传来消息,燕军得到了军师的手环,已有多名战俘确认手环为真。”
“什么!”高照拍案而起。
“将军放心,只是手环。是个樵夫捡到的,”影卫道,“想来是军师在逃亡中扔下的,毕竟带着手环不容易乔庄身份。”
“对,对。”高照颤抖地抚着额头,“他还活着,还活着……不会有事……”
“另外,将军,明王想见您。议和使团明日会经过梁安。”
将军的手依然撑在额头上,闭着眼,声音里满是疲惫,“三清观吧,我在那儿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