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解开!”娇栀终于含完了糖,愤然伸出被绑的双手,腕上银链闪闪,
丝绣衣带碧云纠缠清水,孤雁折向远山,盘盘然绕在她双腕系成一朵硕大的花。
圣洇流无视无闻她的怒气,正要解时又道:“待会儿还要喝,你能忍住不乱动吗?”
娇栀凝神思考一会儿,挫败地垂下了头。
“那还是绑着吧。”圣洇流也很无奈。
娇栀:“……”
娇栀泪蓄满了眼眶,看着圣洇流,圣洇流心软,拉她到怀里靠着他胸膛。
娇栀脸靠在丝绣光滑的蟒袍上,略一倾身,便能瞧见那狰狞神采鲜活的蟒目。
娇栀下意识想去碰那蟒,却擦到圣洇流的袖子,袖子边上淡淡鹅黄线浅浅装饰成云彩连绵,圣洇流穿的是常服。
“怎么了,”圣洇流关切地问。
娇栀移开目光攥紧圣洇流的衣裳,并不回答。
圣洇流只叹气一声,以往他的报应,全让这小女子还回来了。
娇栀再看他时,云彩飞絮的衣袖展到一边,圣洇流从旁边小几上拿个古木材质的有年头的盒子。
娇栀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
古木盒子雕花简单甚至有些朴拙,看来不是圣洇流自己嘱人打造的,盒子不大不小,一寸多高,三寸多长宽,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圣洇流打开它,娇栀眼睛亮了。
内里垫的素绫上有一株红色的小草:无须,红叶,顶上三叶火红如枫状,同长一茎。
下边两叶似木浆生青绿色,一开盒子,那草便如小人般坐起,顶上两叶揉揉中间一叶,下边两叶立起如人腿般走到圣洇流衣袖上不动了,娇栀诧异。
这旸日草,难不成认主了圣洇流?
三年前她追杀苍山派掌门,夜泅百里冰湖,靠着杀水里鳄怪以血暖才堪堪保住性命……而后苍山派虽被她灭,她也落下宿疾,葵水迟迟未至,且是畏寒畏冷。
她十一师父晓得旸日草有功效,仗着自己法力高,到她七师父那儿抢了百来根,奈何这小破草还是个贞烈性子,不认她为主的草吃了也是白吃!
十一师父不信邪,把百余根旸日草当葱花切了个遍,让她也就着各色菜吃了个遍,她七师父也同时把每根草的碑也树了个遍,依旧不见效!
可喜,可恨!这圣洇流何德何能让旸日草认主?
娇栀心里暗暗腹诽,看那小破草的眼神十分不善,忽而又想到一点,认圣洇流为主,那她吃了不也没用嘛!
那她刚才也是空欢喜!
娇栀绝望了,要这么多年,每个月都这么疼一次,被绑一次,被灌药好几次……她宁愿去死!
“孤出去一下。”圣洇流把娇栀抱上床,盖好被子。
“去哪儿?”娇栀扯住他袖子。
圣洇流莫奈何,但也不解释,“孤马上回来。”
便轻柔地拿下扯他袖子的手塞到被子里去。
“不要乱动。”
圣洇流叮嘱完,便出了内帐。
“这两个人,”天十一娘悠悠啜一口茶,伸手拂去了星盘。
“解疾去病,却种相思蛊?”她似是嘲讽般一扫衣袖,面前星空浩渺便化作水滴点点,全飞溅回荷花池中。
玉栏琼阶砌乱雪,荷池点滴作明星。
天十一娘虚空一倚,身后使现出一把雕花摇椅,一倾一躺,紫曼陀般的云衣流泻空中一瞬,素白鞋上银莲朵朵缀在鞋头。
她这紫色原是庄重沉敛,被她这动作一带倒多几分潇洒意味。
细细金色纹络花纹隐隐浮现在凝紫深黛衣上,像是符隶一般,浓重的颜色困住她,连潇洒一瞬也像是错觉。
“师父。”天十一娘半眯眼,不看来人。素白绢鞋面在裙裾下,一晃一晃,比什么都无所谓的落拓感。
“师父。”蕉雪见天十一娘不动,又叫一声,她步步过来。走到檐下,只见天十一娘三尺外闭目安睡,那人向前一步,雕花博古架立刻拦住去路阻断她的目光。
蕉雪惶急,她在花室看卜,一株夜罗无端自燃…现下损了一半,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花室之花,对的都是凡人命谶,纵使拾光被师父贬落红尘……也不该这样不闻问吧。
她叹气,郁郁地走了。
而天十一娘到了花室里,并不看角落里的夜罗。
花室中心是一树牡丹,牡丹年少是草本,而后成木本……这一株牡丹已经成木。
她爱怜地望那些未放的花朵。
眼底是决然,燕家早夭,她不能让潮儿也这般脱不开宿命……
花室转出,浩渺烟波。
近处轩廊,莲华绽绽。
她暂代四时花序,随手一扬雨露,晴光万里潋滟。
也震颤得荷尖,飞了一只蜻蜓。
圣洇流回来时,娇栀已好了许多,所以娇栀表示,不用吃药了。
诚然,此句在圣洇流眼神威压下没有出口。
那么,便又来一碗药。
“我不想喝。”娇栀扭来扭去,想扭回床上躺着。
圣洇流抱紧她抓着乱动的手上的花结。
“最后一次。”圣洇流不由分说,便舀了一匙药,挨到娇栀嘴边。
娇栀看他脸色,又想自己刚才已经闹了一回,再想想那群侍女带回来的…不禁感叹自己命苦,蹙眉抬眸,泪光闪闪看圣洇流。
圣洇流很坚决。
娇栀痛苦地闭了眼,张了嘴。
一匙下去,娇栀有些惊疑,转头对圣洇流:“这比上次的好喝!”
圣洇流像是吓着了般看着她,手停下喂药:“你,你真是个妖精。”
娇栀皱眉,认真为自己辩解:“我是人,哪里是妖精?!”
圣洇流笑了,浅浅一瞬的笑,如光耀大地的朗清。
娇栀有一刹那失神,回神后目光落在他持汤匙的手上,修长如玉的手,比她的手大了许多,那大幅衣袖垂在他如雪手腕上,一小段手腕在烛灯下镀了柔光,那袖子是浅金线…
他换衣裳了?娇栀似乎有了发现,注视他胸口果然玄蟒团案不见,替之以朱竹。
“你喜欢漂亮衣裳?”娇栀脱口而出。
圣洇流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一派惊愕,既是好玩又有趣,这真纯天性,叫他难以招架。
遂微笑不语,只喂药一勺。
一勺药过来,娇栀被转移注意力,思想挣扎几遍终于喝完了药。
“我可以睡觉了吧?”娇栀看看灯火,都燃了一半,怅外转黑沉,黎明之前里得更浓重,像千顷力直压下来,万重幕全罩下来,给人末世的绝望。
而末世绝望里,一室灯辉,锦衣华服,珠围翠绕,金光银泽撑开一方天地,隔了自然的原始钝重,一切都在这种光明下演进,不顾结果,不问来去。
尽管你不晓我,我不知你,你不为我,我不因你,如雾山岚,隔纱透纸,如山如海。
但起码这一刻,这一高床软榻上,他给了她慰藉,和依靠。
“等一等。”圣洇流颇心疼地看一眼娇栀,她脸色还是苍白,哪怕已服了药。
他打开那个木盒,旸日草自顾向她爬起,走到圣洇流面前。
然后,拐了个头,面向娇栀。
娇栀看着它,小破草在犹豫。
娇栀目光想烧死它,小破草还在犹豫。
最终小破草化成一个小光点如荧火一样飘进了娇栀嘴里。
“这是什么?”娇栀很是新奇的样子。
圣洇流放她回床,“旸日草。”
接着解开她手上讲的衣带,盖好被子。
“不走。”娇栀躺在床上侧身看他,软软糯糯的声音娇而憨,如孩童一般的断字,出口如此,直接单纯得让人不忍拒绝。
圣洇流些微讶然。
不走,不要走,不能走,不想你走,不要你走。
娇栀眼睛圆圆大大,长长纤羽似的睫和悠长的乐音一般缓缓眨着,像日出月升时的天际光辉明灭。
而一阖目,则四野皆笼不见飞鸿,就那样眨着,平静而等待着。
“陪我。”娇栀不自觉地嘟起嘴。声音带了不依不饶。
圣洇流笑了,重回床榻,坐到床沿上,“天快亮了,你好好睡一党…”
还未说完就被娇栀拉到眼前,手上一瞬微凉,娇栀拉着他手,袖子下缠着新扎的纱布。
圣洇流微有躲闪,娇栀却一派无风无浪,安静平常般问:“疼吗?”
圣洇流不知她如何知晓,亦不知她是否知道旸日草为她食用,必以原主之气,便只能引血入药以引旸日草入腹。
他只看到她说呆不呆,说悲不悲的平平静静的几个字,却引他内心波涛。
这般简的几个字,入耳便似惊雷骇浪,百般度千般转,却猜不透她这真心肠,真念想。
“你疼吗?”圣洇流开了口,他问的是验血。
娇栀思索一会儿,忽而表情转为痛苦,一刹滚下两滴泪,一手攥着锦被抓得微微颤抖。
“栀儿你怎么了?!”圣洇流吓了一跳,把娇栀扳正身子对着他。
娇栀回看他,眼眶红红,眼中又一派平静的疼痛,“痛。”
“哪里痛?”圣洇流把娇栀从头看到脚,怒得站起:“军医!”
“你痛,”娇栀拉住他袖子子,轻轻地,密银链擦着锦褥没有一点声响,娇栀不顾链子,直直看他,眉间有哀惋,“手痛。”
“孤手痛?”圣洇流听懂了她的意思,吁出一口气后,笑着劝慰,“孤没事。”
又假作叹气:“就当是还回来了。”
“很痛,”娇栀似未听进圣洇流的话,眼泪还在流,“用刀,把手割开,肉是红的,像树叶,长得密密的…”
娇栀陷入了自己的回忆,“血,像水一样,装在碗里…”
圣洇流听了有些头皮发麻,因为娇栀的话,更因为她说话的神情。
陷在回忆里,描述那种场景,刀割开皮肉的痛与怕,她落泪,恰因为她痛过疼过,而想到他如今也是这般疼,这般痛,她为他而落泪?
浅金线绣飞絮的衣袖下,手腕纱布裹得规范,看不到血迹。
圣洇流心有颤动,她如斯纯真美好,而他却以不以为意的方式伤了她,他不以为意的疼,她为他泪流满面。
“你恨孤吗?”圣洇流有些后悔地说了这句话,他从未否定过自己,亦从未担忧别人的看法。
娇栀回过神,又思考一会儿,摇摇头。
圣洇流长出一口气,又更后悔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知道。”娇栀声音极小,手离开他的衣袖不自觉地拨弄起密银链子。
圣洇流欣慰又得安慰般感激地抱紧了她,“孤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对她落泪有颤动,对她用刑有不忍,对她放肆妄为却全是纵容,只为她能在他身边。
娇栀在他怀里推了推,又推不开,索性容他抱着,帐中侍女早早退了下去,烛火渐微,想来东方既白。
“留在孤身边,不要离开。”圣洇流盯着她眼睛,威胁似的也是恳求似的,等她回答。
娇栀眼神飘忽,也飘不出他目光钳制。
抬眸看他,又垂下眼帘,敛眉扬眉,纠结或不解,她能离开得了吗?说这种没用的话是为诱惑她吗?还是误导她?
“那…”娇栀准备讲条件,伸手到圣洇流眼前,“把链子去了。”
“不行。”圣洇流全没了情真意切的样子,这个衣冠禽兽!
娇栀偏头懒得看他,人,被你锁了,你还非要那人答应不跑,答应不跑吧,你又不信。
非把链子锁着,你不信你别问呐!你白白给人个空念想很折磨人的!
求自己安心,就拿这种说说而已她不能作主的话来骗她感情,什么人品嘛!
“回来。”圣洇流又成那副高高在上尊贵凌然不敢犯的样子,纵使娇栀看不到他的表情,光听声音也不由有些害怕,清冷而绝对威势的声线,就在几寸之远。
娇栀没出息地转过头。
圣洇流却无别话。
“…现下天将亮了,孤还要议事。”圣洇流把她轻放回床上。
娇栀道:“你要走了?”
“陪你睡一会儿,等你睡了孤再走。”
圣洇流看不出为难。
娇栀笑开,为难他,“那我要在醒来前看见殿下。”
“好。”圣洇流也答应。
真正两心同,多少前情也都放下,只余慰怀。
娇栀欢喜起来,比以往颜色更加绚烂,那就是晴日的光辉,让所有都沾沐彩华。
圣洇流才知道,原来她真正欢喜起来那样美好,美好得想叫人仰望,她像太阳。
“有点睡不着。”娇栀还是笑,按不下心底的跃跃。
圣洇流故作严肃,捂住她眼睛,“快睡。”
“睡不着。”
娇栀还撒娇。
圣洇流捂住她眼睛的手没收,向前倾头,轻轻吻上她嘴唇。
一触即分。
娇栀不笑了,也不说话了。
圣洇流手拿开,娇栀看见他阖目,眼睫颤动,喉头也是强忍激动。
“乖,睡吧。”
圣洇流半抱住她,娇栀恍惚,心底有花的种子发芽。
她在想那花,该是什么模样。
便忍着欣喜,也强闭目装睡。
这与第一夜同床,太不一样了。
她,当真也喜欢上圣洇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