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今天还是挺顺利的，杜哥……两所学校的新人们都不错……”
岳锋一边打电话，一边抬起手，向走进店门的几个中年男人问好，随即向刚刚从货柜前方走回到柜台一侧的谭楷摆手，让谭楷去招呼客人。
谭楷当即露出带有几分谄媚的笑脸，走向身穿正装的中年男人们，略微弯下腰，向麻将室的方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走在最前方的瘦高中年男人象征性地抬起手掌，向岳锋和谭楷礼貌地回礼，随即直接大踏步地走向麻将室。跟在后面的几个要么秃顶、要么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则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跟在领头的瘦高个子身后。
仍然留在店铺里的几个卡牌游戏玩家先后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一群来打麻将的中年人。此时此刻，曾普信、龙旭等几个成年玩家和所有的中学生玩家都已经离开，整个一楼已经变得空荡。
坐在二楼上面靠近栏杆的位置上玩多人桌游的几个青年顾客也先后把脑袋转过来，面向突然出现在自己斜下方的这几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年轻女人还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
走在最前方的瘦高中年男人略微转动一下脑袋，喉咙里发出浑浊而沉重的响声，大踏步地走进谭楷为他推开的麻将室门。所有中年男人鱼贯而入。随后，房门重新关上。
“我们打算让两所学校举办组队赛的事，没有什么问题吧？这场比赛，我们不打算申请官方认证，只办一场非正式的比赛，不会占用官方分配给我们的比赛数量名额……”
岳锋重新放下右手，用空着的右手敲键盘，往电脑里输入最后一行内容，随即看向玻璃墙之外的通道。天色已暗，通道顶端的路灯已经照亮空旷的楼板。位于步行街另一侧的后方的大片居民楼上的许多窗户也已经亮起灯来。
“当然没有问题，”杜承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非正式的比赛，你们无论怎么安排、安排多少场，甚至是制定什么样的特殊规则，全都由你们自己决定。只要你们安排的比赛与官方规定的正式比赛不冲突，而且不会给参赛玩家发官方规定的正式奖品，就行。”
“那就好，杜哥。”
岳锋稳稳地点头，看向已经房门紧闭、也没有传出任何噪音的麻将室，再看向正在给两个正在打牌的卡牌玩家解答疑问的谭楷。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杜承辉似乎也注意到岳锋的语调突然改变，从而显露出少许惊讶。
岳锋关掉电脑中的文档，走出柜台，走到玻璃墙前方，看向正在装修的店铺。天色黑下来之后，店面内部的施工便已停止。黑漆漆的店面隐藏在没有被路灯照射到的暗处，鸦雀无声。即便是从步行街走过的路人，都不会去看它。
“是我们这条步行街上面新开的一家店的事。这家店的老板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今天突然开始装修。噪音特别大。我让小谭去和那个老板谈，他们才把声音弄得稍微小一点。”
“就这事啊？”杜承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啊？只是噪音问题，会妨碍到你们开店吗？”
“我感觉，有可能不只是噪音问题。”
岳锋上前两步，走到贴近店门的位置，尽可能地拉开自己和所有客人的直线距离。
“小谭说，这家店的老板要开的，是密室逃生店。据我所知，以这条商业步行街上面的店面的规格，很难把密室逃生店开起来。而且，那个老板似乎是个不怎么好交流的人。”
“那就不需要和他交流，”杜承辉的语气明显变得轻松几分，“我们做的是集换式卡牌游戏，和密室逃生不是同一个领域。密室逃生店就算有可能抢走你们的客户，应该也不会抢走太多啊？而且，等他们装修完毕、正式开业，不就不会再发出噪音了吗？”
“是啊。我当然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电脑上回复完几个玩家在玩家交流群里面提出的问题之后，岳锋便动身离开店铺。他先和刚刚打完牌的最后几个玩家挥手告别，再向谭楷和打麻将的客人们告别，随即沿着通道走出商业街，向公交车站走去。
“叮！”
当岳锋登上空空荡荡的公交车之后，清脆的信息提示音便从装在他裤兜里的手机中发出来。原本在驾驶座后方的座位上闭着眼睛养神的中年男人忍不住睁开眼睛，对他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他快步走向靠近下客门的一个空座位，坐下，随即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
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是邹诗韵发来的一条信息：
岳锋哥，你在忙吗？
岳锋露出带有几分惊讶的表情，随即忍不住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回复她：
我刚刚离开店，正准备回家呢。什么事啊？
几次眨眼之间，一条新信息又从屏幕上跳出来：如果……你今晚有空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岳锋再次笑起来，迅速地回答：帮你什么忙啊？
邹诗韵当即回复：嗯……这里说不清楚……等你回到家，我可以去对你……当面说吗？
岳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他抬起头，望向被灯光照亮的车厢顶部，故意假装没注意到分散地坐在车厢各处的几个乘客投向他的怪异目光。连笑几声之后，他举起手机，回复信息：
当然可以啊。不过，什么事不能在手机上说啊？非要当面说才行？
邹诗韵没有再回复。手机屏幕上的消息页面停滞住，没有再弹出任何新的消息。
“吱嘎——”
红灯突然亮起。公交车瞬间急刹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原本守候在马路边缘的一群学生立即行动，迅速地向马路另一边走去。车灯发出的耀眼光芒先后从身穿统一制式的校服的学生们的身上扫过，照亮一张张毫无表情甚至还显得有些麻木的脸。位于队伍之中的两个学生忍不住抬起手，用手掌和手臂遮挡有些刺眼的灯光。其他所有学生则对车灯和依次响起的喇叭声毫无反应，只是迈着机械的步伐，一步步地沿着人行横道线走向马路对面。
岳锋抬起头，直视穿过马路对面的大片学生，随即扭过头，向正对着人行横道线的那一栋大楼看去。大楼的楼体表面满是各种各样的招牌。其中最大的一块招牌，是一所补习学校的招牌。这块招牌的大小几乎相当于其他所有招牌的大小的总和，自身发出的光芒足以照亮大楼正面前方的一大片空地。大楼正门仍然有身穿校服的学生走出来，有的学生身边还跟着负责接送的家长。几乎每一个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人都苦着脸，甚至满脸怒气。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着笑容。
岳锋用钥匙打开家门，迈进房门。电视里发出的声音当即传入他的耳中。他当即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已经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电视，再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父母。
“爸，妈。”
整个身体几乎完全被微微塌陷下去的沙发包裹住的岳明缓缓地转动自己的脑袋，面向儿子，费力地抬起自己平摊在大腿上的右手，用手背擦嘴，喉咙里发出微弱而浑浊的声音。他的注意力完全是涣散的，既不在电视里播放的节目上，也不在儿子身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
“回来了，小锋？”黄清露出欣慰的笑容，原本布满整张脸的疲态瞬间烟消云散。
“嗯。”
岳锋稳稳地点头，换好拖鞋，把自己的外套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爸今天挺好吗？能下床了？”
岳明再次费力地抬起头，面向儿子，连续点头，嘴角略微抽动两下，算是在笑。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再给你做一点？”黄清稳稳地走到儿子身边。
“啊……不用，”岳锋连续摇头，“我吃过了。我和小谭一起在店里吃的。”
黄清再次笑着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岳锋露出温和的笑容，大踏步地走向沙发，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电视上显示出的画面，随即坐到沙发的另外一边。他伸出手指，用指尖抚平沙发另外一侧的扶手表面的破损处。
“你们两个……是……轮流……值晚班吗？”
岳明费力地张开嘴，慢慢吞吞地问话，并把手掌伸向前方的茶几。黄清当即把摆放在茶几边缘的水杯拿起来，递到丈夫手里。
“是啊。”
岳锋坐直自己的身体，拿起摆放在茶几边缘的遥控器，把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调小。他知道，很多心情不好而又不得不独居或者无事可做的人都会在不想看电视的情况下打开电视，以营造出一种“家里还能算是比较热闹”的假象。常年开棋牌室的老爹自然是比较习惯呼朋引伴、其乐融融的环境的。
“刚开业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已经说好。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轮流值晚班，要么各值一天，要么两天。谁有重要的事，谁就早点走，另一个人留下来值晚班。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我们才会打烊。”
岳明一边点头，一边把自己的水杯端起来，用发干的嘴唇紧贴住杯口，慢慢地喝杯中的温开水。他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水杯的把手，好像生怕水杯从他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掌中掉下来一样。
“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少数特别忙的时候，比如说举办持续一整天的大型比赛，或者举办某些特殊活动，我和他才会一起在店里待到天黑，甚至是待到半夜。不过，目前还没有这种情况。”岳锋稳稳地说。
“那就好，”黄清微笑着点头，“我和你爸都担心，你们两个会太忙、太累。就算你们还年轻，也不能不注意休息。”
“哎呀，妈，这一点，您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们两个都有数的。”
岳锋强行挤出一副有些放松的神态，把手臂搭到沙发的扶手上，并把自己的后背倚靠到沙发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父母面前显露出这种很轻松的样子是什么时候。
“嗯……”
岳明缓缓地喝光自己杯中的温开水，用温水把自己几乎快要干裂的嘴唇完全沾湿，随即费力地挪动身躯，把水杯放回到茶几上。
“你牛叔、马叔他们……怎么样？”
“嗯……他们还好。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店里打麻将。”
岳锋放慢自己的语速，并尽可能地把语气放缓。卡店正式开业之后，他就把店铺地址发送给牛忠和马全，并邀请他们以及经常和他们一起打麻将的人来店铺里面打麻将。他还特意和他们强调，收费标准和棋牌室的收费标准是一样的，价格不会太高，并叮嘱他们不要把烟味带给店里的其他所有客人，尤其是未成年的中学生玩家们。
“店里的麻将室和卡牌区、多人桌游区是分开的。只要我或者小谭把麻将室的门关上，他们就不会吵到外面的客人，也不会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而且，麻将室里面有窗户。就算他们要抽烟，也完全可以只在麻将室里面抽，并把烟味散出去，不会把烟味带给其他人。还有，他们如果要来的话，多半是上午或者中午来。他们在店里的时间和大多数玩家都是错开的。”
“嗯……嗯。”
岳明慢慢地点头，鼻腔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声音，整个身躯重新倚靠到沙发上。
“这样……正好。你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小孩。他们肯定……和老男人们……玩不到一起去。”
岳锋露出带有几分尴尬的笑容，没有立刻接话。
“小锋啊，”黄清略微挪动身体，上半身前倾，拉近自己和儿子的距离，“前几天，你不是和我们说过，小谭和代表官方管理你们的那个……杜哥都说过，希望你们尽快开展网络宣传，最好尝试搞网络直播，对吗？”
“是啊。”
岳锋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并把它摆放在茶几上。手机屏幕上面没有弹出新的消息。
“我是在考虑这件事。不过，我目前还没想好，具体应该怎么做。”
“叮咚——”
门铃声突然响起。
岳锋当即转过头，看向没有弹出任何消息的手机屏幕，随即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看清站在房门之外的人之后，他当即露出吃惊的表情。
“小邹？”
邹诗韵也感到有点吃惊。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刚刚遇到岳锋时那么吃惊，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她缓缓地抬起头，直视岳锋的脸庞。
“岳……岳锋哥，你刚刚到家吗？”
岳锋忍不住低下头，仔细打量邹诗韵。她已经不再像他前两次见到她时那样狼狈，也没有穿做直播时穿的衣服，而是穿着一身很普通的衣服。
“叔叔阿姨……也在家吗？”
邹诗韵略微转过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岳明、黄清夫妇，随即再次露出怯生生的神态，忍不住想要后退。
“嗯……”岳锋慢慢地吞咽口水，随即放慢自己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嗯……”
邹诗韵缓缓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像是艰难地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小手，伸出手指，往前方轻轻一指。
“我能……进去说吗？”
“没问题！”岳锋眉毛一扬，后退一步，拿出一双从未用过的拖鞋，“当然可以！请进吧！”
“嗯……谢谢……”
邹诗韵轻轻地向岳锋点头，随即轻巧地跨进房门，脱下自己的鞋，换上拖鞋。
岳明费力地转动自己的脖子，用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的双眼看向邹诗韵，嘴角略微抽动一下，没有说什么。
“哎呀？”黄清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看向邹诗韵，“你就是……新搬到我们家楼上的邻居吗？我听小锋说起过你呢！”
“嗯……阿姨好……”
邹诗韵连忙上前两步，转过身，向黄清低头问好。当她注意到岳明的目光之后，她再次忍不住后退一步，隐约露出有些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害怕的表情。
“你们要谈什么事，就尽管谈吧！”黄清微微一笑，转过身，扶起岳明的手臂，“我先扶你岳叔回房间休息！你岳叔还在养病呢，需要长时间地卧床休息！”
岳锋连忙快步上前，走到老爹身边，用手臂搂住老爹的腰部，把老爹从沙发上面扶起来。母子二人一同搀扶岳明回到卧室。
邹诗韵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一家三口的背影。等到三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卧室里之后，她缓慢地低下头，脸上竟然浮现出带有几分羡慕的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