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听着外祖父开门出去了,一会儿,又听到水落在水面的声音,大约有一分钟?或是两分钟?
小孩子对时间没有概念。
外祖父很快推门回来了。
“囊个还不睡?”见小沉檀蹲在床上,外祖父问她。
“热。”小孩子身体没有那么壮实,容易怕热又怕冷,天气闷一些就会生痱子,小沉檀就是痱子痒得睡不着。
见小孩子喊热,外祖父就把家里的凉床捡出来,用抹布沾清水擦擦,在二楼方形露天阳台上,架在两条长凳上支开,同沉檀睡上去。
他这凉床,在家里已经放很久了。
往年都不怎么拿出来。
几个姑娘还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为睡这凉床争吵。
床小,顶多躺两个人。
三个姑娘,无论如何总分不均匀。
他们怜惜大姑娘小时候挨过饿,又怜惜小姑娘身子不好体弱。
所以老二总轮不到,久了就发脾气,他们心里愧怍,便索性收起来。
谁都睡不着。
凉床,并不是真的床。
造型像竹筏更多一点。
同富贵人家带着腿的凉床不同,那会子乡下人家里的凉床,就是几根整竹竿子用结实的绑带绑起来,不能绑得紧,就松松垮垮的,冬天就像卷被袱一样卷起来靠墙放着。
若不摊开给人看,不知情的看了,保准说这是柴火,或者晾衣竹竿。
这东西,几乎家家都能见着,在电风扇没有走进千家万户之前,算是每年夏天的消暑神器。
睡在上面,底下有凉风过,上有星垂平野阔,热确实不热了。
可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细细长长的竹竿子,对于细皮嫩肉的小孩子来说,躺上去,梗得哪儿哪儿都疼。
尤其是脑袋,被几根竹竿撑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小沉檀就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觉得难受。
她现在先不厌恶痱子了,只讨厌这床。
“痱子痒么?下次赶场我挑些吃不完的茄子去卖,卖了给你买痱子粉,那个东西好,拍了就好了……”外祖父全当她是生了痱子睡不好,拿话安抚她。
方才铺凉床,借着星光,他见着小孩子脖颈下抓得绯红一片,才知道小孩又生了痱子。
只是他确实白天累狠了,说着说着,鼾声响起。
小沉檀摸黑回屋里,抱来枕头和被褥,想想又给外祖父拿个枕头,东西太多,她跑两三趟,把睡隔壁的吴放龙惊醒了。
小孩子不懂轻手轻脚的道理,跑得地‘咚咚’作响,他本来在梦里捉蝉,突然觉得树晃得厉害,他抱不住掉下来,就醒了。
“不睡觉跑来跑去干啥子……”吴放龙眼睛都睁不开推门出来。
那个小小的女娃娃被他突然开门出声惊到,抱着老长的被褥拖在地上,就那样用惊奇地眼神看着他。
像是老鼠搬运粮食被猫逮到。
胆子又大,又害怕。
吴放龙向四周看看,找外祖父,看她是怎么半夜不睡觉。
而后便看到阳台上露出半截在门这边的凉床,他才晓得,二人去外边睡了。
吴放龙看着,心里就带着委屈。
他长到这么大,父亲都没带他睡过觉。
哪怕夏天热得他长一身痱子,汗水都腌烂脖子,也没见父亲抱出这样的物什来。
往年看小伙伴都有父亲带着避暑,说不羡慕,那都是假的。
没想到如今,他还得羡慕起自己小外甥女来。
“都拖地下了,搞洼爪(方言,搞脏的意思)了你个人洗嘛!”吴放龙一边念叨她,一边走过去,帮她把被褥抱到凉床上铺好。
带着恶意的羡慕,拖地上弄脏那面,吴放龙把它铺到面上。
沉檀知道吴放龙在帮她。
但没有大人教,小孩子不知道说谢谢。
她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来表达谢意。
看看怀里的枕头,小沉檀把它递给了吴放龙。
意思这个很软,给你睡。
吴放龙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小孩子要他把枕头也放好。
带着嫉妒,他接过枕头,给她放到被褥上垫好。
一旁父亲的鼾声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这叫吴放龙莫名惊慌起来。
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他又把弄脏那面被子翻过底下去压着。
鼾声再起。
“真难伺候,睡觉。”吴放龙放了心,揉着眼睛回屋继续睡觉。
吴放龙没有接受她的谢意,小沉檀忽地难过起来。
她爬上凉床,看着怀里多出来那个枕头,觉得它没人要,又多余又可怜。
床这回不硬,睡起来正好,她终于能舒舒服服看会儿天上星星了。
如果你不知道满天星斗的样子。
那你一定住在城里。
天空就像一盘棋局,每一颗星星都是其中的棋子,它们各有各的故事,串联起来,就是最美的风景。
可惜乡下人多的是没工夫赏景的。
比如睡在小沉檀身侧鼾声如雷的外祖父。
“噢……”沉檀想起来,多出的那个枕头,她是拿给外祖父的。
她知道枕头要枕着自己头,但并不知道别人也要这样,所以沉檀把枕头放到外祖父怀里,便翻个身睡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外祖父就起来了。
没有闹钟,就靠公鸡打鸣起床。
夏天热,不早起晚归干活,活是干不完的。
所以在外祖父潜意识里,听到公鸡叫,就得起来了。
那时沉檀睡得正熟,没看到外祖父从地上捡起枕头,拍拍灰尘,丢到凉床上,又肩挑日月去了。
人人就像那个多出来的枕头一样,最终都得独自生长。
可惜她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