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囚朝不保夕,倚仗最脆弱的君王的“喜欢”步步巩固自己,馥姝那时候不知道。
也不明白太子为何放过,又为何再试探。
后来经年,才明白。
这较量关乎心智,定力,韧性,更也持续良久,是两方都伤亡惨重的战争。
兴许,开始的时候,流于表面的那一层,这只是太子的一场游戏。
他最爱这样打世人脸的游戏,比如,让贵女帝姬做宠囚侍婢,比如在战场上吃着不逊京城的菜膳,比如,千金一掷地听一首曲子从而放弃攻打城池的绝好机会,让陈国白活一个月!
他就是喜欢不羁放肆,而世人除了赞,却没有别的话讲的骄傲凌然。
就是权贵的任性罢了。
他喜欢这个小囚犯,所以赐名娇栀,以成宠囚,因为她的美貌配他的英名,而旁人都是亵渎。
她有疑?无妨,那才有趣。
看她在他的语言陷阱徘徊,在他的局中游戏,在他的生杀予夺下彳亍求生,看她装也看她能装出什么花来。
就是这样,他与她,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娇栀要算着自己的每一步,每一句话,若有一点让他不愉,便是万劫不复。
那宠囚又知道吗?应该是知道的。
在被锁上密银链的那一刻,娇栀就没有了与太子平等对战的机会。
只有不断周旋,不断殚精竭虑……但没关系,熬过去,她会把这段时光所有不快所有屈辱,百倍奉还!
“姑娘,今日想选什么衣裳?”馥姝在床边问,娇栀尚在被衾中,露出乌黑的发。
太子一早巡营去了。
“我不起身。”娇栀含糊地说,“我昨天梦见好多女子,说她们是陈国人。”
馥姝一惊,忐忑待下文。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来向我说的?我又没好处给她们。”娇栀睡得迷糊,“我要继续睡。”
馥姝犹疑,道:“姑娘,我……”
“和你没什么干系,别吵我…”娇栀不耐烦。
馥姝慢慢起身,想去把娇栀衣裳洗了,又怕娇栀独自在帐中被太子发现说她渎职……
便道:“姑娘,你先安睡…”
“什么!她还在主帐!”
帐外是个中年男子声音,馥姝听着耳熟。
却见娇栀赶忙从床上爬起,对她道:“快躲起来!”
便忙不迭地要藏,跑到浴房去了。
馥姝:“……”这姑娘连太子都不怕,怎么现在这样…
这该是来了什么人物?
“不行!你也不能叫祁原看见了!”
娇栀折回来抓起她往浴房拖。
“你!你们!”祁原脚步快,一下撞见。
一个衣裳不整披头散发的缚锁戴链的女子双手死命拉着一个仆婢往浴房拖……
“成何体统!罔顾纲常!”
祁原可能觉得污了眼睛,背过身。
他都背过身了还要训斥:“就算你只是个宠囚,也要在惜太子声名!”
“晨定不起,懒怠度日!为人妾宠,就是这么侍君的吗!”
“尊卑不分,与奴仆厮混!就算你只一个宠囚,那也是太子房中人!你就这样无礼,没有一毫规矩样子!”
这话不仅娇栀听着想冷笑,连馥姝都低了头。
真会护短呐。
太子还有声名么?他都纳了宠囚了!
还是军中纳的宠!
晨定不起?她起来干嘛,她起来让圣洇流怀疑她,然后杀了她吗?
祁原真是操心……操心得她只想骂人。
“既然木已成舟,太子已经幸了你…便要好好警醒自己,所作所为,自身品行,能否不负殿下厚爱。”
娇栀:“……”
反正也快说完了。
“看来,倒要给你定个规矩,好好教导才行。”
娇栀心里烦,圣洇流什么时候回来!
老匹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
“还不快收拾自己伺候太子!”老匹夫还敢支使她……
不过好在祁原骂完就走了,始终背身不看她一眼。
娇栀慢吞吞爬回床上,也没有睡觉的心情了。
馥姝见她撇嘴,知道不爽快,安慰道:“姑娘,太子喜爱才是正理,军师太傅,怎么也不好管太子床笫事的。”
“老骨头!天天找我不痛快,我不想待了!”
娇栀不提还好一提就气,自己跑去收拾东西,把衣裳首饰都翻找出来。
馥姝震惊之后,冷静道:“姑娘,这些都是太子买的。”
“他送了我的,不是他的。”
娇栀认真讲理:“哪有送一回东西就能辖制一个人?”
“我顶多顺着他几个时辰,那也得是我高兴!”
馥姝这才意识到娇栀不是闹着玩儿……这人是真有胆子跑啊!
娇栀跑了,她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自会也是个死……
便赶忙向前抱住娇栀的腿,求道:“姑娘别走,这只是一时受气…祁夫子他是大儒,他今日敢骂……日后他也无颜面。”
“他不会再与您见气的……殿下又疼您,别走了。”
娇栀一把拉开被她拽住的寝衣下摆,道:“我偏不!”
馥姝:“……”
“栀儿,”圣洇流总算回来,馥姝忍着心焦退下。
娇栀身上还是寝衣,裙裾月白绣樱朵。
她转过头看太子,嘴唇因为生气而微微嘟着,两颊更是可爱。
“夫子又来骂我!”她真的告起了状!
馥姝头疼,这种话能这么直白地抖出来么?
这姑娘,怎么没心机到了这种地步。
圣洇流早有预料一样,“夫子也向孤告你的状,说你懒怠无礼,现在看来说的不错,还穿着寝衣呢。”
太子语气并无苛责,反而轻笑。
娇栀哼一声,道:“他还说什么?”
“他说,”圣洇流抱起她放回床上,“要让孤给你请个立规矩的嬷嬷,天天训诫,直至有些体统。”
娇栀:“……”
她舔舔唇,有点想杀人。
“哈哈哈哈。”圣洇流看娇栀表情笑得不行,“栀儿也怕了?”
“夫子只会看栀儿不顺眼。”娇栀沉声,“也不知哪里得罪他,他就不会怪殿下,只会怪我!”
又赶忙抱了圣洇流胳膊,“殿下,你不会听夫子的,对不对?”
“这个……”圣洇流假作犹豫。
“哼!”娇栀什么都敢扔,立马丢了圣洇流,下了床要去收拾行李。
圣洇流又想笑,还是忍了,拽住娇栀,“做什么去?”
“我要回玉虚山,我要继续修行!”
圣洇流“哦”一声,“你要回去修行,那你可就不能穿这些绫罗衣裳了,也不能有首饰,也不能吃肉。”
娇栀顿住,努努嘴,“真的?”
“当然,你之前怎么修行的?定也是一样不用功,这都不知道。”
说着拉她回来,密银锁细细地响,笑:“小懒猪,还是在孤身边最好。”
“别走了。”他轻吻她额头。
娇栀颤颤地,有点呆住了。
圣洇流可能也没想到自己那么自然就吻了她,有些惊喜,又有些笃定的骄傲。
娇栀本就是他的人,亲一下又怎么了?
况且,他们本也就互相喜欢。
娇栀这时回过神来,见圣洇流正看着她。
她低头,软软道了一声,“嗯。”
这就是答应了?
圣洇流不由喜悦,抱紧她,“栀儿真乖。”
馥姝心里巨石落地。
太子疼爱姑娘,姑娘怎能不动容?
为了太子这片心,姑娘定也不会逃的,也会忍着祁夫子的。
她略微放心,就出外洗衣裳去了。
“姑娘!”
一个时辰后,馥姝看着被圣军押着的姑娘,又看看姑娘手里的金银细软……
馥姝:“……”
她赶忙拎着洗完的衣裳跟着走。
“姑娘,您不是…不是答应殿下不走吗?”馥姝心口疼。
娇栀还生气,白她一眼,“这你也信?”
馥姝:“……”
她无奈,跟着旁边劝娇栀:“您现在,不也被抓回来了么?可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若是叫祁夫子看见……”
娇栀瞪她一眼,“你少晦气!”
她可不想见到祁原。
馥姝不言了,心想自己以后还是看紧一点,别叫娇栀跑了的首责落她头上。
“下次不带这些了!”娇栀着那堆锦绣绮罗出气,“我自己跑,我才不相信我一生都要困在这里。”
锦绣掷地,珠玉亡散。
就像不久前的百芳城,包袱砸落,人晕昏,而街道世人个个清醒,争抢地上奇珍。
馥姝叹气,除了拎着湿衣裳,又得再捡拾地上衣裳首饰。
她想到旧时王府里的幼儿,那些小世子们,也是把东西扔来摔去,也是她收残局……
原来人的命真是定的,她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那娇栀呢?
她看主帐边太子等着,笑吟吟。
原来有种人,是天生应当被溺宠的。
娇栀不情愿地回去,还道:“我不会放弃的。”
馥姝:“……”
圣洇流纵着娇栀,“好好好,咱们先吃饭。”
馥姝:“……”
她忽然觉得,就算娇栀跑了,只要还能抓回去,那也没多大事。
对吧?
毕竟太子都魔怔成这样了……
于是这圣营兵士都眼见这姑娘几次三番被抓回。
太子不怒不恼,对之一如既往地亲切自然,纵容疼爱。
祁原撞见过一回,那原本与太子置气的脾气大的宠囚见了他,立马往太子怀里钻,生怕被他看见。
而祁原能看不见?
那么大一个人往太子身上藏藏得起来吗?!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有本事别纠缠太子!别当细作!
祁原气得不轻,但当着太子的面,也不好叫太子难堪。
便甩袖扭头就走,骂一句:“不成体统!”
娇栀听到祁原走了,先长吁一口气,而后更坚定要逃。
这老头,不见她死他是不罢休的!
还不如跑呢。
她抬头,又撞进圣洇流眼眸。
那是温柔的一泓静水,静水又倒映着桃枝,是春天的风息。
她叹口气,这圣洇流的喜欢,她还有点舍不得。
但是……
“累了?”圣洇流问。
她靠在圣洇流胸口,“嗯。”
便被抱回帐里,她恍惚起来。
这仿佛,过的也不错?
虽然不能忘他使她锁链囚身,也不会忘他取了她一盅血,更不能忘他逗她耍她试探她…
但是,对于圣洇流,她越发地不抗拒了。
甚至有些沉溺于他的喜欢,虽然他的喜欢会把她养废,或者也就是为了养废。
当疑犯真正变成宠囚,圣洇流自然是满足骄傲了。
可她也喜欢打毁别人的骄傲。
便隐秘地漫了一种阴诡,是另一种反制的兴趣和征服。
祁原那样护短,那样担心他的英明太子受她这等疑犯妖孽惑诱……那她还不如坐实了。
省得背黑锅。
何况他的怀抱那么舒服,她也不想失去。
......
圣洇流对祁原说,谁知道能“喜欢”几天?
可怎么一天比一天迷恋。
一天比一天成自然?
好像他本该就拥有娇栀,或者已经相处多年,他们本就是一对…
一见如故,一见失心。
他在议事时想到那人儿,心底都不住泛了甜。
那是从未有的充盈,像生命的一部分回到本身,变得完整。
娇栀,本就是他的。
而他这样情动并不遮掩,自然祁原微词。
不止骂了娇栀,也骂他……比骂娇栀骂得还多。
说他“沉湎情爱”,说他“纵养祸患”,说他“昧了心志”“陷于疯魔”。
可他不明白,他已是太子,三军主帅,竟是连自己私事都受人言语批评驳斥!
还说什么“这世局难看清,一个娇栀入局,更显妖妄。”
他当时勃然大怒,“私事何必混于国政!这是什么无稽之谈!”
祁原这是将娇栀卷入纷纷言语,想以人言杀之啊。
“殿下,您最是冷静持平,最能见浑水之下的真地,现下,您的眼睛也看不明了,全被那妖女的矫揉造作,惺惺作态遮住了!”
祁原骂的话多了。
娇栀还说骂她不骂殿下……祁原骂她算是轻的了,他从不愿与女子多言,觉得说多了也听不懂。
“我不会放弃的。”
那时娇栀倔强,颇是有不屈不挠的气势。
他现在回想,又转头看床帐,娇栀已睡。
要不,让她成功一次,好高兴一下?
“柳恪如何?”祁原问起柳恪。
“在改造营服刑,让吃就吃,让干活就干活,十分正常。”
祁原皱眉:“此人可不会甘当庸人。”
那人又问,“为何这许久都不见殿下过问?”
祁原一声冷笑,身在温柔乡,哪还记得柳恪!
这伐陈之战,灭国之功,太子早就忘了个干净,只剩了娇栀!
“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祁原还是要给圣洇流留些面子,“你做好自己本分,好好看着柳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