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影卫静候在将军房中。
“我不能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去查他的身世。”将军目及窗外。
驿馆的后院,张冉带着祝筠蹲在马厩边,如数家珍的讲着自己在战场上的丰功伟绩。
影卫领命。
“周凌那边有消息吗?”
另一影卫道,“赵副将昨日醒了,说是中了埋伏,怀疑军中有内鬼!”
“果然!饶道羊肠峡按理说是出奇制胜的一着,燕兵不可能反应过来,还那么快地做出反制,除非有人泄密。”高照攥紧了拳头,又问道,“军师有消息吗?”
影卫摇摇头,“战场清扫完毕,没有发现军师手环。另外,也没有发现卫将军的。已经安排人在燕国打探消息了。”
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啊!
高照的手轻微战栗,但很快平息下来。
“都城那边有什么消息?”
“明王殿下精神好了些,前天陛下任命齐相为议和使,明王殿下协理,七日后于凤鸣霞与燕国来使谈判。晋王没什么动作,兵部尚书联合中书令参了卫将军和晋王,卫将军杳无音信,所有的便矛头都指向了晋王。”
“保护好明王和齐相,同时继续盯着晋王。至于内鬼,我会亲自查!”
嘱咐好事务,高倚着书案读了会儿书。书是军师闲时所著,一共两卷,前卷送给了明王,据说是少时游历山河时的逸闻趣事。
高照手里的是后卷,记载着一些福灵心至的阵法。军师在时,常常会和他讨论这些兵法,遂不曾静心研习过那些文字;如今睹物思人,再看那些阵法,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和军师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场景,哀思涌上心头,一发不可收拾。
“将军,”张冉隔空大喊,“您吃饭吗?”
屋内没有回音。
“我就说吧,将军饿了会自己起来吃饭的。他现在八成不饿,而且极有可能睡了,就不要打搅他的好梦了,快把饭菜给我。”张冉转过头一边絮叨着,一边夺过筷子贪婪的往碗里夹肉。
“将军睡醒了会饿,会下楼吃饭的。”驿站的伙计据理力争。
“这不是给将军留着嘛。”张冉指了指桌上寒碜的土豆和青椒。
原来的菜名叫做土豆炖红烧肉和青椒炒鸡。
说着,张冉又伸手抓了两个馒头揣在怀里,“哦,对了,这儿有金疮药吗,给我拿两瓶,记将军账上。”
驿站的伙计点点头,忽而惊道,“等一下!”
张冉转过的身子再度转回来,“又有什么事?”
“你要金疮药做什么?”浑厚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将军的声音!
“将、将军……”张冉轻轻放下托盘,缓缓转过身子,小心翼翼的将托盘藏在身后,“我今天打架,受了点伤……嘿嘿……抹点金创药就行,我……我自己掏钱,不劳将军费心。”
“哦。”将军语调上扬,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多亏了今天你出手相助,我才没有受伤。”
“啊,不,不是……”张冉这才想起今天没有打架,而且最近都没有打架。遂捏着膀子,殷勤地笑道,“哎呦,我这胳膊腿一到阴雨天就疼的厉害,得抹点药,嘿嘿。”
“哦。”高照看向门外。七月流火,晚霞甚美。
“将军您别看今天太阳这么好,明天指定大雨倾盆,真的!”张冉指天煞有介事的说。
高照的眼神直戳戳地盯着张冉,戳得张冉心慌。
不堪重压的张冉旋即屈服在将军注目下,嗫嚅道,“将军我错了,金疮药是给长安的。”
“长安?”高照走到桌子旁边坐下。
“就是祝筠,他的字是长安,”张冉也顺着将军的视线踱步,完美地将托盘藏在身后。
“我给他送衣服的时候刚好撞见他在洗澡,可怜见的,就一张脸是好的,脖子往下都是伤。我打仗都没折腾出那么一身伤来。”
“我建议你以后对我说实话,你编鬼话的功夫实在太拙劣。”
高照从怀里掏出小瓷瓶,扔给张冉,“拿去吧。”
张冉接过药,如获大赦。“谢谢将军!”
“菜是给他的?”将军眼神往张冉身后挑了挑。
“不,”张冉当机立断,“是准备端上去给您的!”
“哦,”将军淡淡道,“不必,我下来了。”
“唔唔,真巧。”张冉挠挠头。
“给他拿过去吧。伙计,再来坛酒!”将军招呼。
“啊?”
张冉正想再确认一下,发现将军提起一坛酒,就灌进了愁肠。
月色明朗,祝筠的胃得到久违的满足。溜出门,打算坐在井台上吹着习习凉风消食。甫一开门,就看见一抹英姿勃发的身影——将军趁着酒劲在月下舞剑。
只见将军腾空一跃,重剑横扫八方,旋即一脚鹰踏,重剑劈开长风,铮铮有声。一招一式,威武有力,尽显盖世雄风。
“我家高大将军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体恤下属的将军啦。看,这是明王殿下给调的金疮药,我都没有用过,将军就把它赏给你了。”
“还有呢,你看,这一大碗肉本来应该是我虎口夺粮夺下给你吃的,将军看见后,直接让我端给你了。快吃吧。”
祝筠想起晚饭间张冉的话,觉得将军看似狂野,但着实是个心思细腻的好人。
张冉连日奔波累,酒足饭饱栽倒床上就睡了。祝筠怕吵醒张冉,转身阖上门,静静的站在月下看将军潇洒舞剑。
驿馆门前的灯笼换了一次蜡烛,街头也已宵禁,将军的酒意方被夜风吹干了些许,剑在手心挽了个花,重重插在地上。
“不累吗,站了这么久?”将军抽出手帕,拭去额头的汗。
祝筠摇摇头,靠近了些,然后郑重的跪了下来,三年来,他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的跪过人,“祝筠多谢将军收留之恩。”
“白天还怕我怕的话都说不利索,晚上胆子就壮了?”高照脱去外衣搭在井口,露出光洁的膀子。
“将军是好人。”祝筠笑道。他的笑很甜,纯粹得甜。
高照这才注意到祝筠的面容,清丽、俊朗,明眸如月,沐浴后疏落的发随手简单扎起依偎在肩头,有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我也没想到随手一扔的竹圈能套中人。套中就套中吧,若非随手套来的,我也不可能留你,只当是天意。”
高照抛下一只水桶,吱呀吱呀地打上一桶水来,“起来吧。我常年在外征战,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就省吧。”
“谢将军。”
他拂去膝下尘埃,恬静地看着将军。水桶举过头顶,井水一泻而下,晶莹的水珠挂在将军结实的臂膀上,映着皎洁的月光。
高照取下竹竿上晾着的衣服。晾了一天,带着太阳的味道,“我换衣服。”
“嗯。”祝筠点点头。
“你要看吗?”
“不。”祝筠羞赧地转过身。
月光将影子拉的席长,转过身才发现将军换衣服的影子就投在自己眼前。祝筠咧嘴笑着闭上了眼睛。
夜风拂去白日里的躁动与不安,充填着月色下的闲适而美好。
高照换了一身墨蓝色的行头,坐在井口的高台上,翘起腿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悠然拍了拍高台上的空处,呼唤祝筠,“过来坐吧。”
“嗯?”祝筠转过身子,收到高照的邀请,蓦然有些恍惚。
“长安,是吧?”
祝筠点点头,在隔着高照尽量远的井口高台上坐了下来。
“有什么含义吗?”高照琢磨。
“人生和美,岁月长安。”祝筠仔细回答。
“谈何容易。”仿佛是被触及了心中的痛处,高照一声感概,“你方才说我是好人,何以见得?”
“张冉说的。”祝筠垂下的眼眸忽然明亮起来。
“他说的你就信。”高照挖苦。
“是冉大哥求情,我才能离开白玉京。他善良、实诚,也很坦率,有什么话不会憋在肚子里,不像是会撒谎的样子。而且对我很好,从来没有凶我。”祝筠心满意足道。
“从来?你才认识他不到一天,”高照不悦。没来由得升起一股被张冉那小子压过一头的感觉,“什么坦率不会说谎,今天还当着我的面编排一堆不着边幅谎话,还有,他那不叫实诚,叫傻!”
“哈哈哈。”祝筠咯咯笑起来,“晚饭时,冉大哥向我说了他虎口夺粮的故事。都是为了我,将军不要怪他。”
“唔,你倒是比张冉嘴甜。”
“说来惭愧,长这么大,一直都在受人恩惠。将军和冉大哥的恩德,祝筠铭记在心。”
“张冉若知道你这么夸他和感激他,一定比娶媳妇还高兴。”高照瞟了一眼祝筠,打趣道,“所以,你想怎么报答?”
“将军需要祝筠做什么,祝筠就做什么!”祝筠不暇思索。
“那你是想像白玉京里那个叫清风的男倌一样卑躬屈膝的侍奉我,还是拿你俊俏的模样愉悦我?”高照玩笑道。
“将军说什么!”
仿佛五雷轰顶,祝筠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从将军口中说出。他闭上眼睛,耳边依然充斥着戏谑的回响。
是啊,在将军心中,自己不过是白玉京里随随便便的一个男倌而已 。刺骨寒意洪水般漫过心头,淹的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依然想挣扎着浮出水面。
“不,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
高照怔住,他看到祝筠忽然激动的站了起来。月色下,那个孱弱的少年身体在战栗,不是白日里的恐惧,而是压抑的愤怒。他指着眼前那口深井,激动的声音振聋发聩。
“如果将军认为我祝筠是那样的人,我立刻跳下去,不会再继续玷污将军的耳目!”
高照看着祝筠,看着白衣之下伤痕累累的少年,看着被百般践踏还要拿性命维护尊严的少年,如梦初醒。原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是自己,是自己想的太龌龊。
“我……”高照顿住了,该怎么说?开个玩笑?不要计较?可刚才的话明明就是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插进心里,怎么可能再若无其事地拔出来。
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第一次对人认错。浑厚的声音塌下来,带着愧疚与微不可察的急切,“对不起。”
“将军没有对不起我。我就是觉得将军和其他人不一样,”祝筠哽咽,“明明就是不一样,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会像那些人一样说出那样不堪的话。
高照明白祝筠的委屈,也清楚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天色已晚,早点睡吧。”
高照拔起长剑。不知为何,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