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
我们又出到城市某一端的近郊。三天里,我没听到一声爸。怡敏像病毒一样感染着她的心,她已病入膏肓。我们父女之间的气氛变得怪异又别扭,她抱着我的一条手臂,时不时便把额角贴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双臂并不收紧,不像之前抱着她爸的胳膊那般用力;然而这种若即若离,暧昧之味更浓,其意也更明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心中的恶魔又在蠢蠢欲动。我唯一的愿望,已经不是找到我的女儿;我巴不得核弹突然从天而降,这样,……便不再有我了。
在一家冷鲜肉超市门口,我们见到了一辆有几分眼熟的箱货。我立刻警惕起来,反手摸住背包中崭新的棒球棍手柄,缓慢抽出,仿如面临决斗的剑客。我的动作使她警觉,她不自觉地躲靠在我身后。
惊愕中,她还不及开口,箱货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我们从副驾一侧的车屁股后方蹑足靠近,尽量不发出声音(其实这也是掩耳盗铃之举)。我双手握紧手把,保持一个我自认安全的距离绕过车尾,绕向司机一侧。
我心跳加速,内里又有挣扎。我开始纠结:以牙还牙?还是恃强痛斥他一顿,然后饶恕他的罪过,在高尚中摆一个潇洒的泡屎,昂然背道而去,从此与此人再无瓜葛?
呜——!呜——!就在我的头将将探出车箱尾角的时刻,突然从司机车门的位置发出狗护食时的警告喉音。
我心下一凛,瞬时屏气。几乎同时,我感到她在我身后猛然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撒手去摸背上的小背包。我的胸口处突升一股不祥、其中又夹着一分快意的预感。
刘昶永?!……
狗还在呜呜地叫着,好大一只猛犬!视线着物,我的第一直觉判断是:刘昶永躺在了地上!紧接着第二判断是狗正在吃他!
直觉过后,现实中的情景却是:一只脸上耷拉着长长皮肉的垂耳大黑狗正趴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只眼镜,用它那比眼镜还大的舌头舔着沾满了黏涎的镜片。
我被吓住了,腿肚子抽了筋。恰此时,狗眼余光扫中了我,也刚好扫中了从我身后才探出一只眼睛的女孩。
嗷呜!嗷呜!嗷……巨犬呼腾一下蹿起身子,标枪捅了腚门一般痛苦地嗷叫着大窜而逃。那只眼镜掉在地上,被它的一只脚踩得四分五裂,发出筋断骨折的脆响。
我愕然无言。
她惊愕难言,防狼喷雾器在握,却没能带给她应有的安全感。她呆立当场,木然望着猛犬逃去的方向,喷罐当啷一声掉在她的脚边,叮啷啷向一侧滚去。
她颓然失力,坐倒在地,纤薄的身子倚倒在我的腿上。她双目失神,脸枕着我的大腿外侧,一只手搂住我的脚踝,眼泪从眶中流落出来,淌湿了我的裤管。
这一刻的她,像极了一个被抛弃的痴情女子,倚靠着门框,指望着她的泪水,可否换来他的回心转意……
干涸的血污从超市里未知的角落沥落成了一条肮脏的弯曲路线,直至司机一侧的车门下方,变成一滩好大的暗红中杂着各种异色的污迹,显然也已经被全面舔拭过了,或许不止一遍。而这一个大面积的不规则图形辐射出了数条污浊的血路,像被半干的拖把拖过一般,粗细不一,渐远渐淡,一直通向未知的远处。
有一只鞋被撕得稀巴烂,散碎在车头前方不远处。帮与底分离,还可勉强辨认出鞋的模样,只是没了鞋埑,或许是被狗吃掉、或者嚼碎了。
车门把上插着车钥匙,我忆起他是一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生性多疑,即或身陷末日危途,虽孤身,防人之心或许从不曾稍减。
也许,他太奢侈,上天却没有给他预备太多可以浪费的时间;车钥匙,变成了一扇死亡之门,把他永远关在了生命之外……
一个人,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了两次,再没能爬起来。
一个世界,在同一块石头上绊跌了千万年,直到世界末日。
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不知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丢掉了背包,把我女儿背在背上,继续走余下的路。
夜,死寂又幽暗。天上的星,闪烁着冷漠的死亡之光;或许亿万年前,它还活着吧?或许,它还活着吧?
在一处霓虹不再的小门里,我们找到了一张可以休息的单人床。那是买和卖的地方。我仰面而卧,怡敏侧躺在我的怀中。
相拥无眠,她欲言又止。我感受到剧烈的心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怡敏的。她的身子火热,不停地扭动,摩擦着我的皮肤,像一根又一根擦着的火柴,扔进这一堆干燥的草垛底根处。
她鼓足最后的勇气,把她的一只手,伸进了那一条宽厚的腰带里面……
破晓时分,我们被一连串剧烈的大爆炸惊醒。闪电透过落地玻璃窗频闪。我和怡敏在惊慌中胡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就着闪光,我们勉强穿戴完整,我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拉着她冲到了门外。
东方的天空已见朝红,头顶也已现出天空的墨蓝。晨星明亮,点缀在天幕之上,时不时便有闪光企图掩盖它所发出的冷光。
我们在惊恐中穿上鞋,却不知天塌地陷的那日子是否终于到来。
远方的天空,大道的尽头,数个幽灵般的黑影忽现,向这边飘来,在震天撼地的大爆炸中无声无息。
将至近前,倏然从我们头顶高远处掠过!像蝙蝠!像角尺!又像风筝!
是隐形无人轰炸机,科幻式的飞翼布局,死亡的幽灵,在末世的天空中更添诡异。城市的另一端火光冲天。
白昼初萌,却被照耀得如日中天。
城市的一端闪耀出一道光墙。是地毯式轰炸战术。我不明白国家(我以为还有国家)为什么要对一座空城实施地毯式轰炸,直到我看见黑压压的水流从城市楼群的缝隙间流淌而来,汇于大街小巷,我才迷魂归来:是兔子!遍满地面的兔子!连插脚的空隙也没有!
我目瞪口呆,怡敏吓尿了裤子,尿液顺腿而下,直到流湿了裤脚。恍然间的愣神,我惊醒回魂,一手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着郊外撒丫子狂奔。
我极速飞奔,但兔子更快,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兔流正逐渐并快速地拉近我们和它们之间的距离。我不敢向后看,那样会极大地影响我们的奔跑速度;她也不敢向后看,她害怕,脸吓得惨白。远远瞥见一个四面围栏的农家院中有一辆二轮踏板式电动车,当下心中一阵狂喜。我暗暗祈祷着那辆电动车千万别没电,最好是一辆电摩!
耳后吹来温热的风,并且伴有微哨的风声。我以为是兔群在呼啸,那温热的气流,其非就是兔子仇恨的呼吸!?我甚至看见当兔潮涌过,将我俩淹没,之后潮流远去,只剩下两堆被舔得发亮的森森白骨。
那两双黑洞洞的颅眼太可怕了,我起了一脸满脖子的寒皮。
那院中还有一辆小轿车。直觉告诉我那轿车可以开,但是我不敢尝试,我从没开过四个轮子的车。冲进院子的那一刻,我撒开她的手便冲向那辆电摩。
是电摩!而且满电!我惊喜若狂!打撑旋转一百八十度便跨了上去。
嗡——咝!嗡——咝!……发动机轰起!
“快上来!”她推开副驾车门,大声急唤,声音里充满惊恐惶燥。
危急时刻我还能有什么二话,毫不犹豫地跳下电车,携全体身家性命老鼠归洞般钻进车内!此时兔潮已涌至门前,怡敏反手后推档杆,动作俊逸潇洒妙不可言。
她满脸痛楚,双眉挤蹙在一起。车子飞快倒出门外,当车屁股冲进兔群,我见她紧咬牙关,她的脸竟痛到扭曲变形!
车子没有意想中的颠簸,车尾冲入兔群,立即撕开一条老大的裂口;潮水前冲,裂口又在车头合拢,再被撕开。
车头快过潮头,我从后视镜中看到,潮头渐渐后退远去,错觉上会让人以为正在退潮;其实不然,兔子还在极速向前奔跑,却像是跑在了跑步机上,而且跑的还是太空步。
很快,车子驶离了远郊,驶入了次级大道。始见绿化树夹道,树影频闪着向后飞驰,大道两旁出现了青黄色的稻田;
我突然想到我妈家的稻田,想必用不了半个月应该就可以收割了吧(我隐约记得大概的时间)。
那田,那稻,若是还在的话,我爸和我妈,……应该会去收割吧……
泪水洇湿了我的眼眶,我把脸转向车窗外面。被飞驰的车子远远甩在后面的是那张没吃完的烙馍——那座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城市。已完完全全陷入一片火海。燃烧它的浓烟遮天蔽日。
太阳还没出来,……也不必出来了。
我妈的小区正烧在火湖之中。烈焰映天,直如硫磺降世。
我妈的小区正烧在火湖之中。她和我爸没能同日死,……或者,他们有缘同日生吧。
那一个女人,信守了诺言。陪在了那个男人的身边……
有风筝飞过,前冲到视线遥远的前方很低的地方,沉到至远处恍惚朦胧的低矮远山的山后去了。
半午时分,我们驶上了一座小山的坡顶。车子缓缓停在了路边,她双手齐握方向盘上沿,额头抵在双手虎口间,放声痛哭。
我看着她,静默无言。
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美丽女孩。而我,才发现,自己终究不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牲……
日已西斜,我和她倚靠着车尾,在我们眼前的似远还近的天际与地平交接的天地间,是一片烈焰之海。
有风从海上吹来。携来焦香味,夹裹着腥膻味。毛发的焦糊味刺鼻,而且辣眼。我想这些应该是烧焦了的兔子所发出的气味;或者其中还夹杂着野狗皮毛的焦香;或者,……其中,还有我妈……
我双膝跪地,哽咽不似人声。她抱着我的头,紧紧抱贴在小腹上,目视前方,有泪盈眶。
日近黄昏时,我们驱车继续前行。太阳滑落在了我们的右前方的西天晚霞的后面,终于化做了一片暮迟夕红。
远天烟岚中,时而有孤星闪亮,明灭不定。
夜意渐浓,左近黑影幢幢。银星渐泛,道旁原野中绿星如荧。
绿星如荧,成双成对,宛如暗夜中孪生的幽冥鬼火。幽灵使她惊惧,慌乱中错把车灯按成了四闪。
黄光明暗交替中,两侧路肩树隙间渐现绿色荧光,随着黄光的强弱明灭变化而忽明忽暗,如对涌的潮水,渐渐汇向大道中间。
依然没有碾压异物的颠簸感和撞击声。大灯被她按亮的那一刻,远光照射下,前方整条路面已不见其貌,四车道的路面,密密匝匝贴了一层兔子,严丝合缝,犹若一块贴在地球上的兔皮膏药;飞速前移的远光灯照不见它的尽头。我们的车子飞快,像一把锋利的快剪冲开布匹,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裂帛之声;又如冲入无边鱼群的大白鲨,把鱼群撕开,又在身后汇合,有如空泡结界加身护持,兔群才在车身方圆五尺之外便即弹开。
她紧绷的神经崩溃了,嘶声尖叫着:“走开啊!我求求你们!……”脚下油门踩到了底,却还在用力,她的双手僵硬地握死了方向盘,握到骨节发白,几乎站起了身子,安全带眼看着不堪重负,好像随时都可能断掉。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她的情绪稳定平复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抚她;兔子让我倍感压抑,肺中的空气被无形之力抽离,我窒息到几乎不能呼吸。
还好,十多分钟之后,兔饼出现了镂空,孔洞渐多渐大,露出更多斑驳的路面,好似斑秃的草原。兔群再稀,花花搭搭,始现单形只影。
又过了几分钟,再不见兔子踪影。
前方十里隐约是一座城,无亮光,无生气。是一座死城,或者说是一座鬼城。
入夜时分,车子抛锚了,再打不着火。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双手发疯似的拍打着方向盘,大喊大叫:“起来呀!我求求你快点起来呀!”
她的声音变了调,凄厉又可怖,让人毛骨悚然。我如芒在背,深深刺心,深切渴盼着车子突然就被她打着了火,然后就着了火,油箱爆炸,剧烈地大爆炸;一瞬间的事儿,我们的神经还来不及把痛感传到脑子里面;没有恐惧,不迭遗恨,回忆尚不能开启,我和她便在火树银花中燃成灰渣。
然而这愿望太过奢侈,终被嗤笑,不得成全。钥匙被她掰断了,她还在不停地往钥匙孔里面插,彻底失了准星,终不得其门而入。
“没油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力地攥紧了往怀中一带,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扭过她的脸,死死盯住她失魂的双眼吼了她,第一次。
第一次,我深深地意识到,我就要失去她……
夜至深,无生声,除了我和她的呼吸。我坐在后坐,在黑夜中睁着黑色的眼睛,看不到光明,也看不见前方的路。她蜷身侧躺,头枕着我的腿,黑色的双眸黯淡,迷离而又恍惚。
她好安静,安静的让我心慌。我的手机械地抚摩着她的肩头,集中所有精神才勉强还能感受到她胸口的起伏。
若有,……还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