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踏双星,昂立于双门中间,圆睁双目,面向屋内空间,喉中先一步酝酿好了一声暴喝:处丝!我吃好李奶奶!
“处……,子?”兔字才从齿间残缝勉强挤出一个C音,人已怔在当场?
眼前的一幕,震慑住了我的心神。
是烛光,这我猜到了;烛下有影,却与搔姿弄影大相径庭——一对老夫妻,正在烛光下,相对无言……?好似正在共进烛光晚思?我弄出的动静打搅到了二位老人正在思路中行进的脚步;或许,他们轻快活跃的步伐,正已进入暮晚蹒跚的步履。
后者,是我在一刹那中的一刹那中的直觉得而知之。而我的反应,只比射入我眼中的那个三十万公里的速度稍稍慢了那么一点点而已;若果真较起真儿来,我相信——我的大脑在那一刹那间的一刹那间的运行速度比那宇宙记录的保持者更快!或者我早就打破了它!
只是我这人,不好功名。
第二直觉接踵而至,随即我的肌体表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鸡皮!
幽冥鬼塚——!比兔妖魅影更可怕的幽冥鬼塚!
在这座仿若鬼城的死寂之地怎么可能有代表着生命的灯光?!是鬼城制造的幻像!是勾 引活人心魂的钓饵!
我,已经背着自己的女儿踏入了鬼塚穴洞的门口。周遭的一切,整个小区,甚至整座城市,整整三十八天又多半夜,都不过是鬼塚门前的一瞬间的幻觉。这一瞬间,或者可以延展成一万年!
“强子啊——!”
“妈——!”我猛惊回首,又是一万年!
“强子啊!……”
“妈,啊……”
我妈扑在我的胸膛,我紧紧拥抱住我妈柴枯弱瘦的身躯。“妈啊……,我该死啊……”
我亏欠我妈!
我亏欠我爸!
我是个不孝的畜牲!
不孝的畜牲啊……,李国强啊!
我肮脏的泪水,玷污了我妈因爱我而放射出洁晶银光的头发。
我的女儿紧紧挂在我的脖子上,嚎啕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啊!……”
她哭得好伤心,仿佛一个女儿,正拼命摇晃着妈妈早已冰冷的躯体。
她哭得好幸福,仿佛一个女儿,正抱着被她摇醒的妈妈放情地嚎哭。
我妈头抵住我的胸口,枯枝般硌硬的双手死死搦住我两肋的皮肉,那十只圆钝无锋的指尖仿佛已深深嵌入我的肋缝之中。
我好疼,心里疼!我的母亲已经被黄土埋到下巴了我才想起来应该心疼她!
只需再扔几锹土,我妈就没了。
只需再扔几锹土……
哭声撕裂长空,管他幽冥鬼塚!我死,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却受了我的连累。
好久好久……
终于,我们哭累了,嗓子哭哑了,双手哭麻了,脖子快要给我女儿勒窒息了。
“小兄弟……,你也叫强子啊……”‘我爸’说到强子两个字的时候,明显地哽咽了。
“……?”
我的双臂松驰了,我妈的手却不敢稍有还劲儿。
我……,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了?此时,……可以有尴尬吗?
鬼塚变了味儿,气氛也发生异变。我又闻到了腌人肉的味道,情感还陷在这一出亲情版的人鬼情未了当中未能完全自拔;又惊又尬的情绪又侵袭而来。
小兄弟,你也叫强子啊?我低着头回味着这句话,才意识到:至始至终,我这个不孝之子,竟然没有叫过我爸一声爸。而我爸,竟叫我小兄弟?
我的头脑开始略略清醒,并渐渐恢复了些许久违的理性。我开始意识到,人鬼情未了中的某个主角,被人调了包?
此情,纯真,苍天可鉴。然而,此小强,非彼小强。我妈是妈,但不是我妈;我女儿的妈妈是妈妈,也不是她妈,更不是她奶奶。
只有我妈,不肯这样想。她抱着的,是她的儿子;亲生的,唯一的,或者某一个。
“你这个白眼儿狼啊……!”我妈沙哑着声儿骂我,头也不肯抬,双手在我腰侧乱抓一通,又在我屁股上狠拧了一把。不过我没怎么觉着疼;倒是我女儿反而吃了一痛,啊地一声尖叫了出来。
隔靴搔痒我听说过,隔屁股挨拧,我年已四十却还是头一回亲身经历了。只不过挨拧的是我女儿。我可怜的小东西,平白无故,却为了我白白代屁股受罚。
拧在儿身,痛在我心(这话更是替我妈说的。我女儿尖叫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妈的身子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我妈听着尖叫慌了心,在我屁股上又抚又揉,我的屁股却并不受抚慰,“饿坏了吧?”
我一听这个便慌了神,‘这便开始了吗?’心里闪过这一念‘勾你动情,在幻像中杀你于无形,待到你清醒过来时,已被开肠破肚,而你的心,正在厉鬼沥血的长长锐爪中跳动;更令你绝望的是,你的双手正扯着自己的直肠往嘴里塞;你生吞活咽,你的肠头早已浸泡在自己的胃酸之中,黏成糊状,再没有复原的可能……
“嗯嗯!”我还在思忖对策如何巧妙推辞,我女儿忙不迭抢先一步重重点头。我心念渐灰,残存的一丁点儿生的希望随之转冷。
罢了!早死早托生吧!一念及此,我热泪双噙。你要和爸爸一起死,也好;与其让痛苦和绝望攫夺了你的命,不如就这般在相对美好的幻境中死了倒好。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我妈行动了,她的双手开始在我双臂自下而上捏弄,利爪伸长,刮擦着我的臂头,又划向我的脖颈。我闭上眼睛,求生的欲 望彻底消失了。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快去给强子端吃的来!咦……!?怡敏也来啦!(怡敏应该是强子的妻子,从我妈不太热的态度尚可窥得一斑)”我妈双爪捧着我的脸,正准备给我的颈动脉开闸放水,忽然看见我的颈边还有一张脸。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这个虚幻的妈的表演很入戏,在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儿子。
魔鬼最会演戏!我最后感慨,悲从中来。我亏欠我妈,亏欠我爸,再没有机会偿还。所以,上天要强制执行了!当我妈的拇指剃刀般锋利的指甲轻轻划过我的颈动脉,我在悲中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一身轻松,身子轻飘飘的;对家人的亏欠,对女儿的思念,对刘超男的怨恨与歉意统统化做轻而淡薄的云烟。我欠你们的,就用我的命来还吧!我,只剩下这个了,虽然没多少价值,但终究聊胜于无吧!
怡敏到底还是从我身上下来了;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从我背上慢慢滑下了身子。正在我的脖子正在我脑子里喷泉般往外嗤血之际,我妈连推带搡,又赏了我的屁股一脚,手却不离我的胳膊,把我给按坐在了烛桌旁。
“怡敏也坐啊!”我妈不生不熟地招呼了她一句,终于和我断开了肢体上的连接,是要亲自上手帮我爸忙去了。我爸端来一盘腌人肉(不过看着像风干牛肉之类),我妈一手抢过盘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明显是嫌他手脚不够利索——若说鬼怪足不沾地,那也是轻飘飘的。可在我看来,轻飘飘还谈不上,倒像是重心不稳导致的动作不协调。虽然轻微,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我皱眉不解。
“妈”我轻唤了一声,泪又盈眶,这一声轻唤是发自深心处对我妈的亏欠。“吃吧”我妈把盘子推到我的嘴下方“怡敏也吃啊”
怡敏表情变得微妙而又古怪,怯怯地瞄了我一眼,目光中柔柔地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委屈和醋意。我想此刻她也终于肯意识到了她妈不是她妈了。
我再顾不得这许多了,伸手入盘,抓起自己肛口上痔疮化脓的直肠,毫不犹豫地捅进嘴里。直肠干硬,我知道那是自己便秘所致。我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咀嚼着自己的直肠与大便,满嘴的屎味——很香,我以为畜牲就该品出屎中的香味;那香却是香料和肉干相得相辅的混合香。
怡敏畏畏缩缩地往我身边挪了挪小凳,靠着我,从盘子里拿了一小块肉干,双手捧着肉干,像捧着一只奥卡瑞那土埙。挨到自己的唇边,极不情愿地微启小口,把肉干最薄的部分填入齿间。
我不怎么饿,我女儿更不饿,我们的背包里还有不少吃食,就在我女儿背上背着。可是肉干中有家的味道,我女儿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越吃越觉得香甜。我大块推送,不敢品味,怕自己会呕吐出来。
我妈看我这副吃相,自是欢喜,手抚着我的背说慢点吃,别噎着!白了我一眼便扯下一块卫生纸给我擦嘴。又吩咐我爸去端来一盘。我说妈,我吃饱了。我妈说什么吃饱了!吃这么点儿怎么可能吃得饱!说完就给我们铺床去了。
这房子分成了里外间,里间两侧铺了两张单人床便只剩下了一条狭窄的直肠过道。只能用一张小方凳夹在两床中间充当床头柜;两床的上方拦腰拉了一条铁丝,中间位置吊了一只小风扇,时置中秋,应该也用不太着了。
外间我们正在小桌上吃饭。两侧堆排着杂物和两只不大的衣柜和几只储物箱柜,收拾得还算整齐干净。门口处辟出一小块厨炊用地,厨具极简,也只能做些简单的餐食。室内没有卫生间,平时方便或者起夜,只能到外面公厕。
住在这种居所,往往是出于不得已,或者身不由己。这种极紧凑型的居室,有诸多不便,麻雀太小,五脏不全。所以,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没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压抑窒闷的蜗居里面。
我吃了一肚子不知是别人的肉还是自己的肠子(我已经失去了幻觉与现实的界限感),吃到饱胀。怡敏也打了饱嗝,捂着嘴有一点点难为情。我爸没再问问题,因为我还没回答他先前的提问,只默默地收拾餐具(其实,就只有一只盘子)。
我吃饱了,但我还活着。至少我以为我还活着。我妈出了内室,眯着眼睛无比甜蜜地微笑着唤我和怡敏进去休息,说天不早了(其实,天太早了,已是八月十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看见了我妈满脸的幸福和满足。
内室中也点着半残的蜡烛,灯火将残,也堪堪就够燃到众人全都睡下安歇的时候。我妈把我和怡敏安排在她的床上,她说我爸太邋遢,满床的脑垢味,也只有她不嫌脏,勉强还可以将就着挤一挤。
我们再不愿多费脑细胞思想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我女儿找到了一个家;而我,终于要步入自己的归宿。
我怕鬼,更怕鬼塚。因为鬼塚里往往盘踞着更多的鬼。今夜,或者今晨,我在鬼塚里面安然躺卧。但愿这是鬼塚,一觉醒来,我便与家人团圆。
进户门依然敞开着。
是了,鬼又如何会惧怕那些个幽绿诡蓝的眼睛。内室幽闷,不过我太累了,很快便完全适应。
床,舒服无比。我侧身躺卧,怡敏睡在我身后的床里侧,她的身子随着我的身子弯曲而弯曲成几乎相同的形状。她的屁股触抵着墙壁,而我的膝弯已伸出床沿。我妈和我相对躺卧,目光中充满了母性的温柔。我爸躺在她的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脸。
残灯熄灭,留下一滩烛泪。
黑暗中,我妈的双眼晶晶闪亮。我知道,黑暗阻挡不了她的视线,在她眼前,黑夜亮如白昼。我妈的目光轻抚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
我妈轻声开口对我说:“你和强子好像啊”,我不确定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真的在对我说话。直到她再次开口:“我大儿子叫李强,二儿子叫李刚”
黑暗中,有一声叹息。
“我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李娜,一个叫李馨”她继续说:“他们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铁锥,深深锥入我的心。欺压着我的眼皮的困意被驱散殆尽。
我,到底有多久没去看我爸妈了?
我妈,养育了四个子女。今晚,我的名字如果去掉那个国字,便是她的儿子了。好巧,李强和我同岁,但比我混得要好得多。他现在是某家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有车,有房,儿子在国外留学。和我的共同之处在于,他很忙,压力山大。
二儿子叫李刚,是一某警察分局副局长。有车,有房,儿子在国外留学。跟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相对有钱,跟他哥一样。
他们的两个妹妹,大的叫李娜。曾经,身材长相没得说,嫁了个有钱人,只是没登记。如今已经三十 六岁了,重归单身。没车,租房。我不知道她和我的共同点在哪儿,最明显的的不同点在于:她是个女人。
小的长得像极了十年前的李娜,是个白领,月光族,男友是个社会人。我妈原本有一套三居室,结果莫名其妙地背了一脊梁债,无奈给人抵债过了户,只剩下一间车库。新的户主,是李馨的男友的带头大哥,其余的欠款,由他安排着李馨来偿还。所以,李馨晚上还要兼职,具体的工作由那位大哥全权负责安排,但往往必须根据客户的要求来定。
我爸和我妈是某国企的退休职工,同一个单位,自由恋爱,经受住了数年时间的考验和爱情的洗礼,最终走到一间单位分房里,躺到一张床上。
最初,我爸和我妈挤在一张一米二的木床上,我妈说那时候老觉着床大,还跟我爸开玩笑说,咱家的床真大,再睡一对也不会觉得挤。
后来有了李强,我家换了一张一米五的大床;自从李强会打滚了之后就常常掉床,我妈直纳闷:这么大的床,这小东西是怎么滚下去的?
再后来又有了李刚,我妈的卧房里不得不挤添了那张替换下来老床,老大老二便共同拥有了属于他们的床。我爸怕他们掉床,当起了木匠,凑着床头和床尾三面圈起了篱笆,做了个羊圈,里面圏着两只睡觉一点都不老实的羊羔子。
一米五的大床再次只属于我爸和我妈了。也许是我妈长了几斤肉的缘故,肚子上长了一个小圈,许是这小圈圈撑地方,我妈再没说过床大之类的话。
以后又有了李娜,老大老二便有了自己的房间,床也是新的,每人拥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李娜被单独圈在了篱笆里面。
我妈说之后她便歇了窝。又再长肉,胖了一圈,我爸跟她开玩笑说她长得像米其林,她问他说米其林是谁,他随口回答说谁也不是。她见他言词闪烁,内心起疑,追问他那姓米的到底是谁。他失了兴致,不耐烦的说谁也不是!我妈疑心生暗鬼,不依不饶,揪住他的上臂外衣喝问说:“说!那姓米的狐狸精到底是谁!”
我爸矢口否认自己外边个有人,咬死了口就说谁也不是。我妈为此跟我爸大闹了一场,差点儿一拍两散,两个人还动起了手,我妈出招,我爸见招拆招;从单位打到了家门口,又从门口打到客厅;客厅太小,就鸡蛋壳大点的地儿,我爸无处可躲,逃回卧室想要把恶妇挡在门外。我妈技高一筹眼明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门框。幸亏我爸手上功夫也不赖,出招能发也勉勉强强还算收止得住,堪堪在门夹手的一刹那定住了门扇。
我爸退路已绝,我妈瓮中捉鳖。我爸退守到了大本营,或者说他的老巢;我妈把我爸推 翻在了他的一米五分地儿上;困兽犹斗,何况我爸血气犹盛,又岂愿束手待毙。兔子急了还咬人,我妈跨上来的前一个时间点我爸便已经准备好了打防守反击。就在我妈的屁股才坐上我爸的双腿之时,重心并未稳实之际,我爸已然出招,猛然反转身子,趁着我妈大厦将倾即倒顺势翻滚,将其压在身下。这一招绝地反击,端得是一气呵成漂亮无比。数千年来,古今中外,谁人打过如此成功的自卫反击战!
不过我妈说,她也不是等闲之辈,好多年没吃过素了!至此,二人都拿出了看家绝活儿!时而我爸占了至高点,时而我妈又骑在了上峰。
“妈……”我以咳声尴尬地提醒我妈‘不可描述’之事就跳过去吧。我妈正忆在兴头上,才不管三七一十五,叱了我一声:“别打岔!”
“哦!我又骑在了他身上!”我妈忆路一滞,复又断点续传。
你爸力气大,又把我压在了下面……
后来,武斗进入白热化,衣服全打没了。时而我妈在上,时而我爸在后,时而……,时而……
我听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内心里千呼万唤:“妈!您是我亲妈!求求您就快些让我爸缴械投降吧!难不成我爸是打不出洞来的小强吗?!您就直接跳到有了李馨之后那段吧!”
天刚蒙蒙亮。
同年腊月,李馨横空出世。
后来,我爸和我妈换了大点儿的房子。也换了一张一米八的大席梦思;一米五的太小,挤不开他们两个。
再后来,他们买了最后一套房子。最后换了一张两米的超大席梦思,儿女们也各奔前程。房子又变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房子显得很大,就是床小了点儿。
我爸妈退休了,拿着相对丰厚的退休金。他们彻底清闲了,儿女们却变忙了。他们不能常来看他们;或者说,他们也不能常常偶尔来看他们(这话好像哪里不对,但我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维系着我爸妈和他们四个子女亲情的唯一的东西是我爸妈的那两张工资卡。
除却我爸妈的最低生活保障,剩下的平均分成四份。
老大的儿子在国外留学,他需要钱;老二的儿子在国外留学,他需要钱;老三找了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但人家投资大,她作为他外挂的贤内助,总也要尽上点微薄之力才可能真爱永恒;老四跟着男友风光,出手也不能太过寒酸不是?
天,亮了。
我妈和我爸挤在一张一米二的简易床上。我和怡敏挤在另一张同样大小的床上。我妈住了口,和我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我妈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淌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她的眼睫微微张翕,泪水淌过她的视线,再从眼角流落到未知的地方。我妈看出来了——,此小强,非彼小强……
中秋夜,月圆人缺,相对无眠。我爸彻夜未曾合眼,我妈的泪,都流淌进了他的心里。怡敏也没睡着,我妈的回忆,都流淌进了她的心里。她的手还攥着我肋旁的衣衫,从昨夜故事的高 潮时分直到门外天光大亮。
鬼塚,消失了。或者,……我还在鬼塚之中。
朦胧的狗吠若有还无,听不太真切。我爸妈闻声起床(我以为那遥远的狗叫像生物闹钟般的鸡啼,唤人晨起,或者也只是巧合)。我撑身欲起,我妈不让。她满脸疲倦,疲惫的双眼中满含着歉意,她说都是她不好,害我昨夜没捞着休息。
我惶恐,并非大臣式的惶恐,因为我妈的歉意是由心发出的。她的心情也因此而受到很大的影响。我说,妈,没关系的,我这就睡下,吃饭的时候别忘叫醒我。
怡敏还没来得及支撑起身子,又随着我躺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嗓子里发出几个弱音,好像是想要对我妈说什么,最后只在我妈转身出门的时候弱弱地叫了一声妈。
那一声妈,听在我的耳中,像一声惊雷!
她靠紧了我的身子。
我妈和我爸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浑身疲乏双眼困倦,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怡敏也一样。直到我爸妈的脚步声消失在未知的远处,她开口说:“爸,我腿麻了,换个姿势吧”
我说:“不然……”
“别……”她慌忙抢声。
我们并排展平身子,身体尽力抻直以舒解疲乏,舒展僵化了的筋络,顺畅全身的血液循环。
一段难以忍受的酸麻过后,舒惬的困意来袭。我的眼皮再次变得沉重,我的心魂开始混沌。
“爸,抱着我”猝声起,一刹那的清醒,我半张开双眼,扭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改换了睡姿,面里背外。背对着我,就像昨夜我背对着她。
“爸,你叫强子啊?”我抱着她正又进入混沌,她忽然又问了一句让我略感意外的话。
我再清醒了一下,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
“我……,可以……叫你大叔吗?”
“……?”
“叫我怡敏好吗?”
“睡吧”我切断了这个话题,也暂时切断了不知道是谁的念想……
强子啊!
强子!……
有人站在远山呼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好像我妈。
“强子!起来吃饭啦!”我妈晃着我的肩膀,小声轻唤。
我迷迷糊糊被唤醒,心里烦燥,刚变了几丝脸色,忽又回到现实。现实涌入脑海,我的情绪之澜被生生挽转。
“妈”我揉着肿胀的睡眼坐起身子,脑子一阵阵胀痛。我双手捂着脸定了定精神,好多会儿,才分出一只手摇了摇还在沉睡中的怡敏的肩膀。许是太累的原故,我摇了她好几下才把她摇成半醒。她用手背堵着嘴打着长长的哈欠,好一会儿才慢慢苏醒过来。
我妈见我们起了床,又出到门外忙什么去了。
怡敏,不!我女儿从我们的背包中翻找出牙具小盒,摸出一瓶矿泉水准备刷牙。此时天色好像又亮了许多,我们甫出内门便感觉室外的光线刺眼,我和我女儿下意识地以手遮眼,因为室外的光线太过强烈,刺眼如芒。
我爸和我妈在室外。我们适应了老大会儿,才出了房门。此时已是午正,骄阳当空,虽未敢抬头,仍能感受到它霸道的热度。微风略温,不过偶尔刮几股,略带秋意,让人略感清爽。
煮肉的香味钻入鼻孔,其中还间杂着一股股浓烈的腥膻味和杂合在一起的香料味。我打起眼罩,发现我爸妈正在门前不远处忙碌着:
而离她们不太远的一小块草坪上居然趴着十多条大小不一、品种各异、胖瘦不均的狗。
一群野狗,曾经的宠物。正各自前脚抱着一块或是一根什么东西在津津有味地啃着。有一只狗啃食间无意中远远向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随即狗躯一震,狗身弹地而起,夹起尾巴就跑,口中叼着那根细骨,喉咙里发出吱吱唔唔的声音。显然是被我们的出现吓到了。确切地说,应该是被我女儿的出现给吓到了。狗群头也不转,条件反射般地弹身而起,扇面逃窜而去。有两只小狗惊吓中衔丢了骨头,沥拉着尿液,痛苦地尖叫着瘸拉着一条后腿,艰难地逃向某个方向。
我的视线忽又回转过来,才更清楚地注意到,我妈正在一个简易小锅灶旁烧火。
那小铁锅架在一个由三条腿组合成的锅腔子上,而那三条腿,不过是围圈绿化带用的路牙石。锅里面煮着肉,锅下面烧的是可燃杂物,大部分是劈碎了的木门或家具之类。
肉香四溢,热气上腾,我看在眼中,忽感不寒而栗——人肉!一定是新鲜的人肉!我那个爸正在一张脏破的餐桌上给每一块鲜肉抹盐和调料。我又看见再远点的地方,一个小人工湖的边上的一道小凉亭内拉了一道铁丝,铁丝上间隔垂挂着一截截同样粗细的铁丝段,而其中有几根已经挂上了肉块。
风干人肉!昨夜我吃的是风干人肉!
一念至此,我的肚腹中一阵阵翻江倒海。
我的那个正在处理肉块的爸和我的那个正在烧锅的妈,是食人族!?昨夜只所以没有下药把我们父女弄晕,然后用锯子锯了我们剁成块子腌渍,怕是想过一把久违了的儿女瘾,然后再下手不迟?!
那此刻,不正是我们逃走的时机吗!?而我还有自信,我完全有能力反杀!我看出我爸的手脚不太利索,而我妈正专心烧火,对不远处身后的我毫无防备。
正当我越想越远,越想越离谱时,我的衣袖被人拉动。我扭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发现我女儿的一只手正抓紧了我的上臂衣袖,她正用惊诧又不安的眼神看着我变了神态的脸。
一瞬间,我被我女儿的眼神惊醒!
我,居然想到了反杀!才在昨夜,老天格外开恩让我得见我爸妈!今日,我居然想到了反杀!我的女儿被我的脸色给吓到了!而我,对我的面部表情变化却一无所知,就像是自然而然的性情流露。
谁能赶走我里面的恶魔!?我心中惊骇!曾经,我以为,罪恶是接受来的;如今,我发现,恶念是从我骨子里发出来的!
它早已蚀刻在了我的基因信息之中,是我这个软体系统中的原代码的驱动力源,而我,不过是一个自带操作界面的人工智能而已。
反杀的意念在我脑中不断翻腾,我皱眉摇头,总也挥之不去,驱它不尽;这是一道绕不过的坎,一道必须跨越的坎。
“刚刚,……你的眼神好吓人”待我眼露愧色目光柔和了下来,她微低下头长长松了一口气,嘟着嘴,似嗔似怨,不无担心地幽幽道。
这一刻,我打定主意:宁愿死在女儿的心里,绝不苟活在自己的手中!
我示意她去刷牙,然后径直走向我爸的桌案。
“爸,要我帮忙吗?”我轻声说,仍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心存戒防;我还是不能完全放下自己。
我爸正专心处理肉块,听到身后叫唤略感意外。他没有转身,只稍微偏转了下头,伸手一指桌案,清淡地说:“不用,马上就好了”
我爸的指尖正对着一只被切头去皮扒了内脏的小动物的残躯。我大大惊异,一时恍然:我爹娘不吃人!他们吃的是狗肉!
这几乎使我雀跃!泪水再度盈满眼眶。随即,肉香扑鼻而来!
锅内狗肉飘香,我轻松愉快地由衷感慨:“这狗肉真香!”
我爸微颤的手上动作一滞:“这是兔子”他言语轻缓语调平常,似乎对我奇差的眼力也并不以为然。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具残躯,赫然发现:那具被剁去下肢的残躯,后半身像细狗!尽管已没了皮毛。
我懵了!震惊了!无比震惊!
兔子啊!这世界的终结者!你何竟……?!
餐桌上,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小意咀嚼着美味的兔肉,把敬畏的目光献给我的爸妈。我妈说,之前他们的生活很节俭,少沾荤腥,我爸三高;另外,他们的工资卡是由四个子女共同管理(据儿女们说,因为担心网络诈骗,他们才最终议定这共同管理的模式,安全起见,儿女们给他们备了一部老年手机,以避免不必要的万一),只是按月把生活费打到他们的某张银行卡上(曾经是某张,如今是唯一一张);每月五百块。
眼下银行卡里的钱已经取不出来,不过也无所谓,他们按月取钱,闲暇时捡废品换些零钱补贴家用,省着点花日子还算过得去。
这个月的钱还没有打过来,想必应该也打不过来了。上个月的钱,刚开始他们还敢买些挂面之类填饱肚子的食物,那时超市里已没有人,他们还是按价付了款。最近十来天,他们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钱全部买了盐和调料。
食物的来源断了,只能另想门路。十天前的某个清晨,我爸和我妈走上街头,他们的肚子饿得直打鼓。
早晨出发,傍晚时分,临近小区时已两腿发软打颤。他们只在三条街外的一个路边可回收垃圾筒里找到一个朔料袋包装的过了期的面包圈,但两个人还是分着吃了,他们太饿了,因为咽得太急,我妈差点噎死,我爸连拍带打万幸那一口面包顺进了我妈的胃里。我妈憋得满脸通红,嘴唇青紫,眼泪都流到了脖子。确定我妈安然无事之后,我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了好久。
我妈抱住我爸的后背,双膝跪地,把脸紧贴在我爸的颈后连声哭叫:“对不起,对不起……”。
我爸从来没被我妈吓哭过。我妈也从来不曾对我爸说过对不起,至少在我妈的记忆中不曾有过。
我爸妈以为是战争带来的世界末日。他们不愿意逃命。逃命的人也未必保得住性命。我爸和我妈以为,人总是要死的,死在原地,与死在路上,或者死在远方,或许都一样。未尝,如此便不是一种解脱。
唯一让我爸妈挂在心口上的,是他们的四个孩子。
他们是否安好?
他们的孩子是否平安?……
三五小群的野狗汇聚在他们周围,结成一个大群。它们饿极了,饿得两眼发昏。然而狗群向我爸妈投来的却是乞求的目光,不可思议地并没有丝毫攻击意图。
甚至,我爸妈二人都从狗的目光中看见了只有在人眼中才有可能曾经出现过的同病相怜。
它们的目光在说:请你们把吃剩下的东西施舍给我们……
我爸和我妈相互搀扶着走回小区。此时天已经上了黑影,这边的世界很快就会进入黑暗之中。然正当他们心随天暗的时刻里,上天却没有绝了他们的生路。
小区公园的草坪上,有一小片绿莹莹的闪光点,两两成对无规律地贴着草皮晃动。
当我妈讲述至此,傻子也能猜到那是兔子。所以我也猜到了。我以为兔子的眼睛不应该是红色的吗?或者说僵尸兔的眼睛才是绿色的?这不等于羊入虎口吗?
我与兔子其实真正意义上来讲,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兔子的模样我已记不太真切,只从我妈的讲述中忆起它大体上的轮廓。
我妈说那几只兔子就像是宠物兔,我爸把它们提在手中,它们丝毫也不反抗,也丝毫不感到恐惧,更不会发急咬人。
我妈说,我爸和她在吃兔子的时候充满了罪疚感,感觉就像是在吃自己的恩人。
兔子在刀下因为剧痛而发抖。也仅仅是发抖,毫无攻击性,也并不挣扎。
出于满心关切的好奇,我问我爸说兔子真的没咬过你吗?我爸说,他从来没见过兔子的牙!
我惊为天人,暗呼天意!
人弄天意而自取灭亡;天意弄人,为你留一扇窗。我热泪盈眶,悄然扭头眨巴了几下眼睛。
当我告诉我爸妈兔子就是这世界的终结者,他们并不接受,无论理性上还是情感上。我爸说,他从未从兔子的眼中看到过惩罚和毁灭,也从未曾感受到仇恨和愤怒;他只从兔子的眼睛里面看到一扇窗……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我们在小湖边铺了一张破毡布,一起看月亮。我妈和我爸坐靠在一起,她头枕着我爸的臂膀,又在想她的四个孩子。我挨着我爸妈而坐。我女儿头枕着我的腿看月亮,还有月光掩盖不住的亮星星。
一个女人和她的四个孩子的故事,她讲了好久。直到我爸说,夜露伤身,咱们回屋歇息去吧。她才不情不愿地刹了声,抬头嘤嘤叽叽地嗔了我爸一眼,和我爸互相搀扶着站起了身(说是互相搀扶,其实大多是我妈在搀扶我爸)。
又回到昨夜初躺下时的睡姿。我妈续传着外面故事的断点。我听着听着,困意如山,眼皮开始打架,后来打得不可开交,余下的故事便被拒止在了我脑袋瓜子外面,任其拼命擂动我的鼓膜。
真睡着的人,再煽情的故事也无法把他唤醒。
我女儿一夜未睡。不过她也只是囫囵记下了我妈故事的梗概,天一亮便忘了个七七八八。她的耳朵在听故事,她的心却不在这上面。她的心被什么搅动着,身子老是动个不停,好像我的脊背突然变得虚而不实,她总也贴不紧。她的一只手也无处安放,在我的肋腹处和胳膊上不时变换着位置。她的嗓子眼儿里蓄着声音,心急到无规律地跳动,除了几个似有似无的嘤呢之音,终也没能在我耳边吐出半个字来。
我知道,怡敏攫住了她的心……
八月十七日,日上三竿。
我醒了。我女儿终于睡着了。昨夜今晨,怡敏把她折腾得够戗。她累了,心力疲乏,还因此起了微鼾。
我爸早早打来了湖水,开始烧水煮肉。
站在门口,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身子舒坦了些,心情却复杂起来。突然间,我不知该做何感想了:没有兔子的日子里,我爸妈生活清苦。他们也是人,嘴也馋。
末日之中,他们反而吃上了肉和垃圾食品。
小区外面的街对面往右一百米有一家购物中心,比小区里的小超市大了百倍不止。我爸妈已经没有钱可以放到收银台上,所以就连小区超市的玻璃门他们也再没有推开过。
吃过中饭,或者说吃过早饭。我谎称自己有钱,便去那家大型超市购置生活需用。
这一次,我女儿没有与我同去,她还在酣睡。
我本是去‘购’物,一进超市一楼的入口却不由自主地大声唤出了我女儿的名字。
一瞬间,愧疚如潮水般袭上心头。我看见,我的依依正瑟缩着身子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她惊恐地张望着四周的动静,干白的嘴唇翕动着,口中不停地咕念着,爸爸,爸爸……
“依依——!”我悔恨连连,疯了一般冲进这仿佛无边无际的购物天地……
当我走出超市入口,太阳已没剩下多少热度。背上的东西重得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失望,却还抱有希望。我没找到我的依依……
“李康农!你睁开眼看看我呀!……”
我才跨入小区大门,我妈的住处传来我妈撕裂心肠的悲切哀唤。还隔老远时,我便隐约听见哭号声,我以为是我产生了幻听。
我的负重顷刻间化做轻鸿。我发足狂奔,如山的负重被我甩脱,可怕的情景在我眼前清晰呈现,千呼万唤汇聚在喉咙口,最终融合成一个尖锐而又嘶哑的‘不!’字。
那一刻,脑中的情景,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我爸睡在小亭中,半身躺在我妈的怀里。嘴角流着口水,身体已经僵硬。我妈嘶喊着,把李康农的手填进了她的胸衣里面,死命地按在自己瘪垂的双乳上,求着他动动手指。
她求我爸原谅她的冷淡,她挖心掏肺地对我爸重复地承诺着:“你想怎么样都行!你想怎么样都行!……”
怡敏紧紧贴在她妈的背上,眼泪流湿了我妈的整个脊背,她的身子不停地发抖,呓语般地哀唤着妈妈。
“爸——!”我双膝跪地,喉咙中发出鸣鸭的腔调。我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间奔流出来。
我爸死了。
八月十八日清晨,我把我爸埋在了兔子吃草的地方。
我要把我妈带走,我妈不愿意,她要留在原地,陪她的李康农。我又陪了她三天。第四天,我真的要走了。
临走时我对她说我已经付了足够的钱给超市,你需要什么只管去拿。我想要怡敏留下来陪她,她坚决不同意,她说她有蜡烛,不需要电灯泡,夜间与农哥行 房的时候会放不开,你若真有孝心,什么时候给我抱个孙子回来!
怡敏偷偷瞄了我一眼,脸红了。而我,在尴尬中凌乱了。
离开的前一刻,怡敏抱着她婆婆恸哭,不住地对我妈说对不起。可是我妈,根本不是她婆婆,我妈是她奶奶!
挥别有泪,挥别有悲!挥别有别,别无归期……
妈,……原谅我不能让你抱上孙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