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一说,华锦年果然觉得自腰以下整个下半身毫无知觉,他起初还是以为是躺久腿麻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文静好轻轻摁住他肩,示意不要白费力气,她问,
“我且问你,你和付小川进到无色潭多深处?下去时用了多久?上来时又用了多久?”
华锦年想了又想,只说,
“里头乌漆抹黑的,早不记得到了哪里,只记得下去得慢,上来得快。”
“那就是了。”
文家兄妹对视一眼,心下都有答案。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此为深水减压所致,你们下潜时憋气太久,气藏于血,上浮时一心求快,以致身旁水压骤减,真气冲破血脉,喷涌而出,将周身骨骼筋脉冲得七零八落,虽能救回性命,只怕是要落下终生残疾。”
华锦年脸色一下黯淡下来,终生残疾这个说法真的让他比死了还难受。林洁莉一旁急切地问,
“那……还有治不?”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一旁文劲远说完身形一闪,便至锦年身后,一把揪住他后脖颈,一扬手便将他整个人抛至两丈来高。
待他身子被抛至最高处时,文家兄妹相向而坐,面对面各出一掌,就见两股刚劲气浪从两个身位排山倒海而至,在空中形成两道气墙,将华锦年罩在半空之中,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林洁莉等已见识过两位师父的本事,虽不知是何用意,但也不敢阻拦。
华锦年被这一抛,本来五脏六腑都像被他抛散了架,又被这两道气墙一夹,那种在无色潭底,一千根针扎在耳膜上,千斤的巨石压在胸口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我要瘪了……”
“别说话!我和你师叔现在用内功还原无色潭底水压,将你体内逆行游走的真气全部压回去!”
说话间,两道气墙越夹越紧,只见华锦年两眼圆瞪,青筋暴起,再也说不出话来,
“还不够,继续加!”
话音未落,华锦年“呕”的一声,肚子里的东西到了嘴边却没吐出来,又被挤回了肚子里……
就看华锦年被如此颠来倒去,折腾了近小半个时辰,直到他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被压成了块纸片,俩位师父这才开始收劲,可这收劲才是漫长的开始,自然不能再像华锦年从无色潭底窜出来时那样,一收就收个干净,否则压回去的气又一股脑冲出来,只怕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此时,文家兄妹手上每撤一成力道,便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待这气墙完全撤尽,天已经大亮,罗剑卿也拿了药回来。
华锦年自半空跌下,落在文劲远臂中,早已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给他把药用上,送去我那里歇息,往后十四天都须如此医治,能不能挺过来看他的造化了。”
俩位师父起身,纵使他俩修为深厚也难掩疲惫之色,莫说这一整夜的运功,便是林洁莉等光站一旁傻看着也是饥肠辘辘,呵欠连天,但见了水云弟子拂手一挥间就能救回一条人命,又觉得好生敬服。
……
华锦年再醒来时,已是又一个深夜,他躺在一个整洁的竹庐中,柔和的月色伴着山风吹进来,让他感觉脚下有了几分气力,便走下床,正要推门而去,却听见竹庐外传来文家兄妹的说话声,
“哥,你不是真要自立门户吧?”
“不然呢?你我这一身治病救人的功夫,怎可受制于人?”
“我怕就凭你昨天说的话,就算掌门师叔不怪罪,有人也不会放过你。”
“你说那个放鹰的?”
“你看不出来,这次的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吗?”
“这话怎讲?”
“掌门意欲投诚朝廷已久,他作为亲传弟子不可能不知,你觉得,此事除你我之外,众弟子中还有谁最是反对?”
“谁……付小川?”
“没错,付小川以下犯上,不遵教化惯了,我猜,无色睡莲一事,就是祝飞鹰有意透露给成炎坤,再由炎坤说给付小川和罗剑卿他们,他知道付小川重伤同门后心中有愧必然会去偷药,若得手,他便勾结龙衣卫半道劫杀,借付小川之手夺无色睡莲留为己用,若不得,就让付小川葬身潭底,也算除掉个刺头儿,实为可进可退之策,只是他没想到还留下一个活口,炎坤这孩子又太过实诚,自个儿站了出来……”
“我找他问个明白去!”
“你回来,我这不都是猜的吗!”
“老子生平最见不得背后使阴招的,他不念同门之谊,也休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现在时机不对,你也看见了,如今成无涛独步医界武林,又受朝廷器重,必然见不得有人违逆他心意,我们必须找出他们勾结朝廷祸乱帮派的证据,动员帮中所有反对之力,才能逼掌门师叔收回成命。”
“哼!说得容易,你也见着了,平日里一个个装得人模狗样,今天一说招安屁都不敢放一个!指望他们?你怕是想多了!”
“老的指望不上,这不还有小的吗。”
“谁?……他们?”
华锦年从门缝里望见两对眼神一齐望向自己,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些天我瞧锦年他们几个,医术底子薄一些没事,可以慢慢学,但为救挚友,敢闯无色潭,斩无量蛇,还能活着回来,这份义气和胆识,倒像极了咱们当年。”
“操!这年头,是头猪都能当医侠?!”
“噗嗤……”
乍一听这话,华锦年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来也只能老老实实推门走出来,
“你……竟然能站起来了?!”
文家兄妹先是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他,他俩却不知他喝了鸿蒙神酒,体内真气已是自升自息,收放自如,往后那十四天的疗程大可免了。
“我们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文劲远黑着脸问道,华锦年点了点头,却立马后悔,慌忙摆手道,
“别别别杀我,你俩要造反的事,我可啥都没听到!”
这么一说,感觉又有些不妥,便捂上嘴不再说话。
“你偷无色睡莲,杀龙衣卫,已经反了一次,也不在乎反第二次了吧?”
文静好眉间带笑,拍了拍华锦年脑门,锦年被这个好看的师父哄的先是一愣,继而忙不迭辩道,
“那、那又不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
“行了,把和你一同入门的师兄弟都叫来吧,等我说完,你们再定。”
华锦年暗自叫苦,这兄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铁了心要拉自己入伙一同造反,可眼下一来自己确是跟他们一根线上的蚂蚱,二来受他俩救命之恩,不报也是不行。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就多拉些人入伙,这样一来人多容易成事,二来法不责众,便一拍胸脯道——懂!就要出门,却想了想,又问,
“对了,要不要叫伊帆师姐一起?”
提到伊帆,文静好眼中浮上一丝阴郁,想了又想,终于摇了摇头说,
“算了,别叫她了。”
“为什么?伊帆可是你一手带大的?”
一旁文劲远不解道。
“伊帆这孩子性格太过优柔寡断,我觉得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不适合她,过些年还是为她找个不错的夫家,过寻常女孩的日子吧。”
话已至此,旁人也不便再说什么,华锦年领了命,刚走到院门口便差点儿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对面抱剑站着的正是叶伊帆,她本是寻她师父而来,却无意听见她师父刚才所说,寥寥数语,却像扎在心头的刀子一般还让人心痛。
四目相对,见她月色般皎洁的双眸里流出的失落,便说,
“师姐,你师父说的,不用往心里去……”
“没事,我早该明白,自己不该当个医侠。”
华锦年听她小声抽泣了下,却又挤出一丝笑来,说完便沿着来时的山路匆匆而去,毕竟相互了解不多,锦年也不知如何去劝慰,只能叹口气,忙自己的去。
这边华锦年刚走,那边又有一人快步而来,竟是成炎坤,他行至半道,被一个声音叫住,
“你往哪去?”
炎坤抬头望去,就见高耸的岩石山上一对鹰眼扫视着自己,是他师父祝飞鹰,便答,
“我听说几个师弟伤的伤,病的病,放心不下,就来看看。”
“他们是伤是病,与你何干?别人止步不前的时候,不正是你精进修为的良机吗?何必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无用之人身上!”
“我们既是同门,又是行医之人,同门有难,怎可不闻不问?”
“天真!”
祝飞鹰一跃而下,厉声斥道,
“你真以为,他们有几人会念你的同门之情?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知道有多少人不服他这个掌门,想要取而代之?”
见炎坤沉默不语,祝飞鹰目视他继续言道,
“你身上流的是银龙的血,切不可与世间碌碌之辈为伍,唯有成为万里挑一的医龙,才对得住你爹这番苦心。”
“可……我们身为医侠的本分,不应是救万民之疾苦吗?放着眼前的伤病不管不问,我一个人本领再强,成为天下第一又有何用?”
“呵呵,你看……”
见徒弟仍有不解,祝飞鹰缓缓踱步走到山崖边,指着那望不到底的深渊说道,
“知道我们是怎么驯鹰的吗?驯鹰人会把各处寻来还不会飞的雏鹰,一只一只全部丢到山涧里, 通常一百只里头只有一只飞的回来,成为真正的猎鹰,那些飞不回来的,便只能成为其他生蛇饿兽的食物。”
祝飞鹰说着,他肩头那名唤“龙枭”的兄弟,便瞪着乌黑发亮的眼眸,似乎也点点头表示认可,不用说,它便是当年百里挑一飞回来的那只。
“人这一辈子,比飞鹰走兽也长不了多少,所以只须做你该做的,这世上太多的病痛,你救不过来,也不必救,有些人的命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就连佛祖都不渡无缘之人,医者又何必冒逆天改命之不韪去救他们?”
“这……就是你,和爹要教我的行医之道?”
“没错,今日若非我手快,替你断指的便是你爹,此中用意,望你能明白。”
成炎坤呆呆望着师父那截断了的指头,半晌,扑通一声跪倒,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