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一群少年分食着两桶残羹。有个瘦弱的小个子,身上带着伤,挤不到桌子角,就捧着碗寻了个墙角木桩,随遇而安地坐下吃早饭。
屋子里的少年大多十三四岁,他算是年纪大的,已经十六了。少年们都是俊逸出尘的容颜,他的容貌扎在这堆少年里,算不得出众。但他有一双小鹿般澄明的眼睛,搭配着细长的睫毛,颇惹人怜爱。
其实他还有一副甜美醉人的酒窝,只是他不怎么笑。
“喂祝筠,你知道吗,前天被柳管事喊走的那个小云回来了。”小何端着个碗,逢人就说,终于转到祝筠这边来了。
“我以为他出去后能飞黄腾达呢,没想到最后是被人抬回来的。一身的血,就脸是干净的。那张脸啊,还是惨白的,连点血色也没有。整个人有进气,没出气的。昨晚被我上茅厕的时候撞见了,吓得我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躺在门板上的是我。”
“那他人呢?”祝筠担心问道。
“我看他们把他丢到柴房了。”小何声音压的很低。“你说他会不会死?”
祝筠心惊,木讷的摇摇头。
“还有啊,我听说是东家带着上京的贵人来这儿消遣,北苑的人不够,柳管事才从我们教坊挑人的。你还记得最开始柳管事带走的那个苏文吗?”
祝筠有印象,是个挺温顺的少年,生的也俊俏,以前被罚跪到半夜的时候,他还给自己藏了块饼。
“他死了!”小何的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祝筠。
“啊!”
“他就睡我旁边的铺。小云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有几个婆子去收拾苏文的衣物。我装作睡得很熟,就听其中一个婆子嘴上咕哝着‘不要怪我们,只怪命不好,来世投个富贵人家’。”
“小文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倔脾气啊。”祝筠震惊。
“上京的贵人啊,惯爱拿我们撒气,苏文那种好脾气的,折腾起来更顺手。”
小何话说的瘆人,祝筠听着胆战。
“你说,苏文没了,拿小云补上了;小云没了,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祝筠心砰砰的快要跳出来,飞快的咽了两口粥,不敢多想。
粥喝完了,屋子也变得嘈杂起来,每个人都怀着心事,惴惴不安。
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阳光灌进来,燥热让人窒息。
一个人站在门口朝屋里探望,他的脚显然不想踏进这片腌臜之地。即便逆着光看不清脸,单从肥硕的身形来看也知道来的人是柳管事。
少年们纷纷跪下来,每人都憋着一口气,生怕被柳管事注意到,落得同前人一般的下场。
“寻个身子壮实的,别扫了大人们的幸。”柳管事盛气凌人地发话。
“白玉京里的郎倌啊,个个都跟花瓶似的,哪儿找壮实的去?”教习扫了一眼屋子,目光落在祝筠身上,“就他吧,个头小了点,但年纪最大。是个不听话的,去学学规矩也好。”
“行吧,带走。”
祝筠耳畔嗡嗡响,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小厮们架起了他的肩膀,将他拖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挂着金灿灿的牌匾的白玉京,窝在梁安城不起眼的巷子里。
诗里的白玉京是文人醉里梦里的仙京,而地上的这座白玉京——岭南最大的销金窟,则是令人醉生梦死的仙京。
张冉是乡里长大的土狍子,素来聒噪,但自打跟着将军进了门,开了眼界,明白了“世面”是个什么东西,就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还有什么话能表达他的内心,就只剩一个字——啊!
如果还有什么事比第一次进入白玉京更震惊,那就是他眼睁睁的看见他家将军翻上了戏台,夺了一面锣,咣当咣当的敲了起来。
“将军,你这是做甚!”
就知道陪将军出来不会有好事,张冉心中暗骂。
看场的练家子瞬间围了上来,张冉本能的冲上去挡在将军身前。
“哪来的狂徒,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敢在这里撒野!”为首的刀疤脸挥舞着长棍。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动刀动枪的太伤感情。”张冉扯着被边塞风吹的黝黑的脖子,高声嚷到。
将军丢了锣,锣撞在地上铮的一声响,“让你们老板来见我!”
“老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刀疤忿忿,挥着长棒朝将军劈下,一群喽啰跟上。
张冉右腿后撤一步,右手摁在腰间长刀上,正要一跃上前,却被将军从身后按下。
“让你们老板来见我。”
将军你刚不是原话说过一遍吗,若是有用人家也不必兵戎相见了,张冉心道。
但事实是,刀疤脸一众人立刻莫名其妙停住了。其中一人退下,约么是真的去请老板了。张冉旋即放松下来,余光中,一只精巧的玉牌被将军推上前。
“啊,有信物,将军您倒是早点拿出来啊。”张冉一边嘀咕着一边退到将军身后。
片刻,一身锦衣的掌柜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满目笑意地迎了上来。
“请高老板移驾北苑,我家主子已经候着了。”
“带路。”
张冉追随将军有五六年了,将军脾气不好,有时是碍于一军统帅的威严做出的样子,有的时候就是一捆爆竹,炸开来周遭无人幸免。此刻将军约么是后者,因为将军每每发作之前,话都特少。
张冉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白玉京主楼之后是片一眼看不到边的园子,环绕园子的是一条河,有画舫漂揺,时而传来淫词艳语。北苑在园子正中,是座“回”型的双层四合院式建筑,东侧修了个半月湖,与环绕园子的河相通。
船甫一靠岸,堤上便有一墨衣男子行了叩拜的大礼,软语言道,“清风奉主人之命恭迎将军。”
“我记得上次来,没有这么多低三下四男倌。”将军正了正衣襟,没给跪着的男人一丝正眼,昂首进了北苑。
张冉初闻“男倌”这词,只觉颇为陌生,不由多瞧了清风几眼,虽看不着正脸,单看那乌黑发髻下勾勒出的侧颜,和贴在地上那双细腻白嫩的手,便觉得衣冠之下必然是副俊俏的面容。回想来时的白玉京南楼里那些风姿绰约的女人,他忽然明白北苑的这些男倌是做什么营生的了。
啧啧,城里人就是会玩。
二楼的主位,一身蓝色绸子的贵公子斜椅在栏杆上,闲适的向楼下仍着竹条弯成的圆圈,围观者不时传来几声喝彩和唏嘘。听见将军的脚步声,悠然回过身子。
“哟,是哪阵西北风把高将军吹过来了。有兴致套个圈吗?”
高将军的眉头紧了又紧,刹那间揪住贵公子的衣襟,挥起的拳头朝那白皙的面颊匡匡便是两拳。
楼上的护卫瞬间又围了上来。张冉不暇思索,宝刀出鞘,仗着那贵公子在将军手上,镇定喝道:“都别动!”
贵公子淡定的摆摆手,示意护卫退下,随即摸了一把嘴角,果真见血,“果然是威震三军的大将军,手劲儿真大。”
“徽州新败,三万将士马革裹尸,六万大军被俘,军师生死未卜,你堂堂七尺汉子,不知报效国家,却在此花天酒地玩儿男人?”
贵公子冷笑,“大将军,我承认,我李明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但说到报效国家,李某人自认为对得起沙场的烈士,对得起列祖列宗。大将军冲锋在前,好不威武,可曾想过,若没有白玉京里那些个主顾一掷千金,朝廷岂拿什么供应粮草辎重;若没有白玉京在诸国间建立起的财货流通,大将军你和鄂北的兵恐怕也领不到军饷,现在只能将就着喝西北风呢!”
高将军神思游移,良久语气和缓了许多,“李骥,我来只问你一句,败军之事,晋王可有牵扯?”
“高照,”贵公子神情蓦然严肃,“我知道你和明王、‘鬼面’关系好,但徽州失守于朝廷百害而无一利,即便晋王有心针对‘鬼面’,也决不可能、更不敢拿徽州百姓和十万大军作陪!”
“没有就好。”高将军缓缓松开手,“军师智谋无双,徽州战事惨败必有缘由。此事我会继续查,若真发现通敌泄密之人,无论是你还是晋王,我都会亲手杀了以祭亡魂。”
“我听说周校尉已经接应到徽州军残部,不知可查出些什么?”李骥已整理好衣衫,跪坐在茶几边沏着茶悠悠打探。
“只说是中了埋伏,但以我对军师的了解,他行事诡秘,不可能出这种差错。必是有人泄密,而且是亲近可触及军机之人。”
高照一拳捶在茶案上,力道之大,茶案应声四裂,连带李骥那杯未来得及拿起的茶盏,一并倒在了地上。
“我现在忽然想谢谢你方才对我手下留情,没有把我的脑袋砸的和茶案一般的下场。”李骥瞧着一地狼籍不禁咂咂嘴。
高照瞪了他一眼,“晋王在做什么?”
“禁足、谢罪呗,还能做什么,”李骥搓搓手,再次拾起了套圈,“卫将军是他的亲信,出了事,他也要避嫌啊。话又说回来,我李明德夹在晋王和明王中间真的很难办呀,其实我原来也并不是非要坚定的拥护晋王,但明王一根筋,在这乱世里摆圣贤仁德的架子,盯着我这白玉京千万个不顺眼,我投靠晋王也是为的自保。若有朝一日,登上王位的是明王,高大哥可要替小弟说句话。”
“哼,你也没少帮晋王吧,至少他送给大小官员的钱可不是天上掉下来。”高照冷冷道。
“小弟我身在漩涡中,不折钱,晋王岂肯罩我。其实,明王若用得着我,我也万不会推辞。”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高照嘲讽,“你放心,一场败仗,晋王不会倒,除非徽州败军是他的绸缪。”
“的确,毕竟‘鬼面’生死未卜,明王痛失心腹,也不好过。”李骥转而叹了口气,眸子里忽然闪起了光,“诶?卫将军被俘,三军归你掌管,你获利最大,怎么就没人怀疑你。
高照寒森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贵公子,周遭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你觉得王上会质疑我谋朝篡位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哈哈,开个玩笑,高将军对大魏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就是过个嘴瘾,该打。”言语间笑着挥手朝嘴巴象征性的拍了两下。
“来,高将军,套个圈玩儿玩儿,作为赔罪,套中的送给将军。”
说着便将十个竹圈塞到高照手中。
张冉顺势朝天井里望去,赫然六排整整齐齐跪着的男倌,感情他刚才是在套人玩儿。真是太无耻了,自己都想上去揍他两拳。都是活生生的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简直是侮辱。忽然他震惊的瞧见,方才在岸堤跪迎他们的男倌清风,转身下了楼,跪在了那几排人的中间。
“清风是男倌里的魁首,不紧相貌出众,更会疏解人,伺候起人来不要太舒服,将军若套中,明德便忍痛割爱。”李骥笑着比画了个请的手势。
“你爷爷知道白玉京是你的产业吗?”高照手指敲打着竹圈。
“爷爷三朝元老,读的是圣贤书,若知道非得将我逐出家门。”李骥看着高照,附耳轻道,“王上知道就够了。”
高照忽然明白了白玉京为何这么招摇,也明白了李骥为何这么殷勤的在王储之争中站队。封地王的势力终究有限,朝廷的王才是最终的依靠。
高照看着手中的竹圈,冷冷一笑,“张冉,我们走。”
张冉觉得,将军应该会把手中的竹圈咔嚓折了,然后缓缓的、一根根的当着李明德的面扔在他脚下。这样才够威风,够立场!
然而,没想到的是,将军一挥手,竹圈飞舞,落下了天井。
得嘞,更威风。就像拿着一沓银票,当着负心汉的面呼一下扔的满天飞舞,好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张冉刚要转身跟上将军的步伐,只闻李明德大喝一声“等等”,他扭头就看见楼下,卧槽!他家将军随手洒下的竹圈竟然套中了人。
李骥招招手,便有人将圈子套中的人带了上来。
那人跪伏在地上,身子不住的颤抖。一身灰白,唯手腕一点朱红。
“叫什么名字。”李骥居高临下的发问,他仿佛非常享受这种感觉。
“祝……祝筠。”他的声音低小而恐惧,细听之下还带着稚气。
李骥颇有兴致地上前挑起他的下巴,“相貌不错,我白玉京里的人,相貌果然都很出众。年纪看着也不大,应该很乖巧。送给将军啦!”
李骥从管事那里接过那人的身契,双手奉与高照。
高照没有理睬,擦肩而过朝楼梯走去。
“将军!”
张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从李明德那里抽出卖身契,堵到高照身前,“我们留下他吧,怪可怜的。”
张冉感觉将军的目光若是有形,足矣把他撕成碎片。但他还是坚定的、恳求的巴望着将军,哼哼唧唧道,“带他走吧,求您了。”
许是“带他走”,带他脱离苦海的哀求触动了高照,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小心翼翼跪伏的倌人,还是个不喑世事的少年吧。总之,看着并没有像一举一动尽显风姿的清风那般让人不舒服,带他脱离风月或许还不错。
高照没有说话,没有应允示意,也没有出手阻拦,侧身迈出,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不了被宰了喂马,佛祖若知道我是救人出风尘而死于非命,也会渡我如轮回的!
张冉飞快的拉起地上男子,一溜烟跟上将军的步伐。
将军乘的是画舫,张冉碍于将军的威严,不想守在他身边被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烧成灰烬,很有自知之明的躲到随行的船只上。待到下船时,发现将军已经在岸上等他了,蓦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人,身契给他,放他自由。”
果然为着祝筠的事!
“将军,您这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拴着他的可不单这张身契,祝筠是奴籍,奴籍没有田地,只能靠卖身为奴过日子。若无上头恩赦,不止是他,他的子子孙孙都要为奴为婢。您好心放他走了,他飘泊无依,好一点的话可以找个主子有口饭吃,坏一点被官府逮着了,不死也要掉层皮。”
张冉也是豁出去了,一股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将军面色铁青,和得知徽州败军、军师失踪之时有的一比。祝筠站在张冉身后两步远,方才的话他字字句句听道耳朵里,惊恐、难过、彷徨在心中翻江倒海,他攥着破烂的衣角,听候命运的发落。
“你常年从军,怎么知道这些?”高照皱皱眉。
“我本来也是奴籍啊,只因为爷爷那一辈获了罪。幸得父亲眼光长远,让我打仗,这才入了军籍。也是我当年运气好,朝廷缺人打仗,才松口给改户籍。这些年是不行了,想脱奴籍,必须要户部发文。”
户部尚书是晋王一派。
高照原路返回驿站,街头依然是原来那般热闹,张冉揣着心事没有再四处张望,难得的安静;祝筠亦步亦趋,像个提线木偶。
驿馆门前,高照忽然挺住了,转身看着祝筠,呵斥道,“把你手腕上的红绳给我摘了,”高照觉着那条红绳十分碍眼,“男儿就当有男儿的做派。”
祝筠不敢违逆,当即扯下红缨结。
“你给我听好了,收起你在白玉京里学的那些下三滥的招数,如果让我发现你勾人施魅,我就阉了你。还有,如果你敢私下替人传消息,只要你敢动这份心思,我保证有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祝筠抖索地答道。
张冉沉闷的心思忽然亮堂起来,戳着祝筠的肩膀,“喂,愣着干啥,快谢恩呀。”
祝筠战战兢兢地跪下来,话还没出口,高照冷道,“不必谢我,是张冉执意留你。”
祝筠规规矩矩地叩首,抬头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死死地扣上了。
“快起来,”张冉拉起他,“将军人不坏,就是他担着的事太多,压得他脾气暴躁。不过你放心,你不惹他,他也不会没来由的拿你出气。”
“嗯嗯。”祝筠攥紧红缨结,点头应着,嘴上咧出一个勉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