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赶路,又是连着几天夜宿山野,柴伯骏固执地扛着两树辛夷花,走了两天,疾风吹、粉花落,到了夜里,两树辛夷花只剩一树,篝火冉冉,他盘腿坐在花前,脸色铁青,左边脸是愤然,右边脸是不甘,韩柏松一边烧火一边憋笑,许久终于哈哈大笑。
第二日,柴伯骏依旧固执,扛着仅剩的一树辛夷花上路,又放慢了脚撑,时不时停下观看,夜里落脚,枝头却只剩伶仃七八朵,花瓣不全,韩柏松三人没人搭理他,柴伯骏气哼哼地把花一扔,道:“不吃了。”辛夷花酥一事,就此作罢。
再行三日路程,四人来到奉城,找了家客栈歇脚,韩柏松掏腰包,食宿全包,点了一桌子好饭好菜,柴伯骏两眼放光,一落座就大快朵颐,头也不抬,仿佛几天没吃饭的饥饿模样,叫人惊讶。
店小二忽然送来了一封信,交给柴伯骏,道:“这位爷,您的信。”柴伯骏举着油腻腻的手,接过撕开,递到杨霏盈面前,问:“阿灵,什么东西?”
杨霏盈好奇,展信念道:“明日卯时,城北杏园一见,有胆便来,莫当缩头乌龟。”却无落款姓名。
柴伯骏接过信件,随手一扔,跟个没事人似的,又往嘴里塞鸡腿。韩柏松问:“听这语气,来着不善啊,大掌门,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整个江湖莫不都是你的仇人罢?你去是不去啊?”柴伯骏一脸淡然,抛出一个字“去。”
韩柏松道:“好胆量,明日我同你一块赴梅园之约,也见识见识是什么牛鬼蛇神有这么大的口气。”柴伯骏断然拒绝:“用不着,我自己去。”杨霏盈道:“柴大哥,我与阿好也一道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韩柏松附和赞同,“绕是你本领再高,也势单力薄,我们四人一块去,可以助威。”苏好却另有一番说辞,“掌门,既然结伴出行,便是有难同当。”柴伯骏淡淡说道:“随便你们。”
次日,四人在客栈休整了一上午,养足精神,共赴梅园之约。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梅园门口,门口一排怒放的红杏,似胭脂染枝头,妖娆胜红霞,放佛在欢迎贵客,附近却空无一人,颇是静谧。
韩柏松下马之后,折了两枝红杏,本想送给两位姑娘,左右一看,但见苏好红衣灿然,比这红杏胜在艳丽磊落,杨霏盈黄衣娇俏,这红杏只会徒增艳俗,他把玩片刻,入门便丢掉,杏花落、警惕起。
苏好与杨霏盈也不敢掉以轻心,柴伯骏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步履轻快,急冲冲往前走。院中遍植杏花,逢春开满枝头,冉冉一片,似冬雪染了秋霜,落满枝头,风韵天成,淡淡的花香将园子里的风都蕴香了。
韩柏松道:“真是个好园子。”杨霏盈折了一枝杏花,簪在苏好发中,苏好顿增三份清丽,她也学着杨霏盈,折了一枝,戴入她发中,杏花一衬,杨霏盈清雅动人,两位姑娘的心思被杏花勾走三分,韩柏松道:“不知这地下有没有埋了杏花酒,一会儿向主人讨两坛来尝尝。”
园中小道交错横斜,却无奴仆婢女,柴伯骏随意行走,速度极快,苏好忽然将他叫住,指向杏花枝头,只见枝头垂挂着一盏羊角花灯,花灯三面绘着骏马,一面画了个箭头,指向前方。四人沿着方向走了三丈,抬头又见枝头挂着一盏花灯,韩柏松只觉有趣,“花灯挂枝头,是走马观花么,这主人真有趣啊。”
苏好道:“全是绘在灯上的马匹,又不能骑。”韩柏松转动花灯,杨霏盈瞅了一眼,眼里星光闪动,道:“好俊的大骊马。”她竟一眼认出灯上的马匹品,种韩柏松颇是惊讶,到了下一盏花灯,又转过来让她辨认。
“楚骓,”杨霏盈道:“项王骏马名骓,常骑日行千里。”三丈之后,韩柏松又指一盏,杨霏盈只一眼,便道:“象龙。宣帝时至大宛,得名马象龙而还。”韩柏松叹道:“盈儿姑娘真是见多识广啊!”
腼腆上双颊,杨霏盈答道:“我也只是纸上谈兵,我虽知晓名马,却从未见过。”韩柏松眉毛一挑,挂起怀疑的神色,杨霏盈小声补充:“我曾有一匹大宛宝驹,不过被柴大哥打死了。”她说得淡然,显然早已释怀,韩柏松又是一惊,不知如何评判安慰。
几人走了一阵,又见花灯,苏好指马而问,杨霏盈望着灯上骏马,道:“这是步景马。东方朔游吉云之地,得神马高九尺,股有旋毛如日月之状,如夜者月光,如昼者日光,毛色随四时之变。”
苏好也有一匹流云马,她向来只知马匹与自己合得来便是最好,名贵与否全不重要。再往前走,柴伯骏忽然指着灯上一马,问道:“阿灵,这是什么马?”
杨霏盈颇是意外,道:“这是赤兔马。吕布有骏马名赤兔,常骑乘之。时人为之语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后吕布死,赤兔马为关羽所有。”韩柏松走马看花,虽觉惬意,却也奇怪,“杏花枝头挂马灯,绘了名马来指路,这主人真是颇有雅趣啊!”
苏好道:“不知这主人是爱杏花还是爱马还是爱灯?”每盏宫灯款式不一,精巧十分,杨霏盈忽然奔到一花灯之下,灯上画马浑身黑色,四蹄皆白,昂首怒目,凌空飞奔,鬃髯迎风,英姿飒爽,她叹道:“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太宗皇帝的白蹄乌真是霸气啊。”
柴伯骏瞥了一眼,语带不满,道:“不过一匹畜生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他信步疾行,看似着急却又浑不在意,杏花怒放,花团锦簇,美景如斯,韩柏松却忍不住打趣道:“柴掌门,你不怕杏园里有陷阱?”
柴伯骏哼一声,傲气十足,道:“本大爷既然敢来,就不怕什么狗屁陷阱。”韩柏松心中嘀咕一句:“果然狂傲。”面上依旧玩笑:“这杏花酿酒极好喝,你可要扛两棵带走?”
柴伯骏突然驻足,一脸期待地问杨霏盈:“阿灵,这杏花能做花酥么?”赴约杏园,前路未定,柴伯骏竟还有心思念着花酥,杨霏盈皱眉无奈,苏好目光染了三分恼怒,扔给韩柏松。
韩柏松赶紧圆场:“现在做杏花糕,柴掌门是要毁约离去么?还是继续前行,见见这杏园主人的真面目?”
柴伯骏收回期待,阔步前行,穿过杏林,途径一个小湖,湖中遍植睡莲,莲叶连成绿毯,铺满湖面,湖心处筑起一高台,想必是为了赏莲,却没有石桥相通,不知如何上去,莲池前处,坐落着一座高高阁楼。
韩柏松与苏好总觉湖中透着古怪,脚步放慢,苏好要拉住杨霏盈,可她却跟上了柴伯骏的脚步。柴伯骏看着前边阁楼,脚下生风,与杨霏盈一前一后走过小湖,韩柏松苏好只能快步跟上。
耳边却忽然传来“嗤”一声响,湖中绿叶之下飞出几根长绳,套在韩苏二人身上,那绳索收紧一拉,两人身子腾空飞向湖中,甩落在湖心高台之上。
苏好摔的肩胛骨咯咯作响,韩柏松正疑惑之际。数跟绳子忽然飞了出来,套住柴伯骏,三根套住他腰身,收紧绑住,捆得死死,一根缠住了他左手,只一拉就将黑剑扯了出去,摔得远出。
“咻咻”数声,杨霏盈身上也多了几根大绳子,她情急之下,左手前伸,去抓柴伯骏那根救命稻草,柴伯骏与她一前一后,相距极近,大手竟也向后抓来,两人手掌顺势抓在一块儿。
柴伯骏紧紧拽住杨霏盈,绕是那绳索后拉,也没法将佳人带走,他一手拉住杨霏盈,一手握住套在他身上的三根绳索。
柴伯骏力气极大,杨霏盈自是知道的,区区三根绳索,他一拉就能扯过来,但此刻那绳索却纹丝未动,杨霏盈立即觉得蹊跷。
湖心的韩柏松与苏好被绳索套成了粽子,动弹不得。韩柏松道:“阿好妹妹,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如今落入敌人之手,情非得以,冒犯莫怪。”
苏好压下脸上的微红,语气落落大方,“韩大哥笑话了,既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小节。”
两人背对背扭动身子,向对方靠近,两只大手和两只小手纠缠在一块,左右摸索,不过几下功夫,那绳索竟然愈发结实,捆得两人手腕生疼,两人只能停下,韩柏松道:“你们双阴山的新掌门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苏好叹了口气,道:“这事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
柴伯骏发了狠地拽着三根绳索,那绳索依旧不动半分,杨霏盈问道:“柴大哥,你拉不动么?”柴伯骏心中一闹,道:“闭嘴。”
话音一落,山石之后跃出十几个大汉,高大如山,壮硕如牛,体型是柴伯骏两倍有余,杨霏盈吓得心头咯噔跳起,小脸煞白。缚着柴伯骏绳索,每一根都由三个大汉拉着,以九对一,难怪柴伯骏拉不动。
一个大汉抛出长绳,卷起柴伯骏的黑剑,凌空甩起,飞向高阁。阁楼高处,一个装扮英气的男子,右手轻轻抬起,将黑剑接入手中。
柴伯骏抬眼望去,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那男子手持黑剑,转身就走。韩柏松朗声大问:“柴掌门,楼上是何方神圣?”柴伯骏因黑剑被抢,连声音都染上了恼怒,道:“狗屁神圣,他只是个缩头乌龟。”
韩柏松又问:“是什么人?”柴伯骏答道:“不知道。”韩柏松无奈,索性大声喊道:“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我们已赴杏园之约,你再躲躲藏藏就没意思了。”
柴伯骏双眼死死地盯着阁楼高处,不多时,大门打开,走出两个翩翩少年公子,身穿湖蓝长衫的公子手持柴伯骏黑剑,步履轻快,身边一人绛紫衣袍,神情得意。韩柏松隔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单看穿着打扮,疑惑说道:“不像江湖中人啊!”
两公子走下五级阶梯便即止步,居高临下地望着柴伯骏,湖蓝公子说道:“柴伯骏,你当了掌门又如何?我罗赢照样不怕你,照样敢找你报仇。”
罗赢两个字掷地有声地传入韩柏松耳朵里,他只觉得十分耳熟,绞尽脑汁一想,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道:“阿好妹妹,你们双阴山这个新掌门,真真了不起啊,惹得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苏好奇道:“韩大哥此话何解?”韩柏松简洁明了地回答她:“罗赢,凤来马场少东家。”苏好登时惊得眼如铜铃。
杨霏盈听了罗赢自报家门,也颇是震惊,“杏园之约的主人竟是凤来马场的少东家,柴大哥,你怎惹了这个大少爷?”柴伯骏十分不屑,问道:“他很了不起么?”杨霏盈欲哭无泪。
罗氏凤来马场,二十年来,中原一支独大,奉城是凤来马场所在地,中原各地还遍布其马场,中原所产马匹,十有八九出自凤来马场,凤来马场所产马匹多为良俊之马,更有不少乃北部塞外与西域良种马匹,中原罕有。
眼前这位公子,就是凤来马场的少东家罗赢,跟在他身旁的正是罗赢的好兄弟——徐韬,两人居高临下,睥睨柴伯骏,一脸大仇终于得报的得意神情。
柴伯骏两眼如鹰隼般锐利,两道闪电般的目光打在罗赢徐韬身上,恨不得在他们身上凿出两个洞,他用力地扯了绳索,对头的九个大汉握紧拳头,死死拽着,绳索绷得更紧了,却丝毫没有断的迹象。
困在湖心的韩柏松扯开嗓子大喊:“罗赢少东家设下杏园之约,不知意欲何为啊?我瞧杏园的杏花开得灿烂,不如赏玩一番,解开当中误会。”
罗赢冷哼数声,大声回答:“本公子设下杏园之约,不为赏玩杏花,只为报仇!”他两道冷芒,打在柴伯骏身上,道:“我知你力能扛鼎,可你对面这九人,是我罗氏凤来马场的训马能手,也是力大无比的。你或许能以一敌三,但以一敌九,恐怕没什么胜算。”
柴伯骏道:“本大爷才不怕。”罗赢哼哼冷道:“我知道你这把不起眼的剑,削铁如泥,只可惜如今它在我手中。”他豁然拔出黑剑,缓缓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