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遇上打王场来贩春果的一位母亲。她家的丈夫前些年瘸了走不远道，还养着一前一后两个女娃。闲荒的人爱造这母亲的风谣，说她只爱惜自己的后娃，对前娃只是打骂，还强扯拉她来一起贩物什，又说她常去贾家暗庇的几户“春秋楼”，和那邓三娘是一并的。母亲要我遇见这位母亲便自行避道，但云川先生与曹大大皆同我说过：“凡遇事，既要瞧人说，也要听事络，察情理。”我看这位母亲，夏日的周末午歇，总是等前娃食饱了才开始数落，所言语的也无非些自立和自持的寻常话。打人的事确是在镇外荫蔽的凉亭里偶遇过，可以我的经验，满茧子的手掌呼扇屁股，总不会比我娘的笤子使得更重。那个后娃嘴恶，又见我是个闲来逛去的散辇，每次买果时都不给我好话听，也从不讲人几句好话，对云川先生都能讲一个不活套和垮疙瘩。可便是如此，就是母亲不在场的时刻，我也没听他在说他可怜的老大人面前，讲过后母的一句不是。这是畏惧，还是别的什么事，我仍对此没有甚么知晓。
元宵节刚过，安乾的贾大老爷与魏大老爷便来了学校，讲他们对赈济乡里有着何样的自豪感，对我们这些娃娃有多么看敬。魏大老爷算是贾大老爷名份上的岳父，但瞅到如今训话的场面，连我们这些娃娃也知道，就算是最小的贾大老爷，仍是咱同白道的御皇老汉儿。贾大老爷在东市起了一座新宅，那不拐的院墙快囊隔了整条正街。雕镌零落、瓦彩墙白的，什么木料玉石银浆金花，尽是些道情唱本里数落帝王将相高宅大户的配料。曹大大昨夜元宵戏里笑这是“沙洼地里造阿房，恨不得韩家再添柴一筐”，据在前排站着的几家大哥讲，贾大老爷脸上的表情，翻是五脏六腑七窍八孔揉在一并儿的鬼样。对了，魏大老爷正在给他“清廉”的大侄在城外再造一处不落下风的新别院，好让南京瞧瞧陕西人的财力，不知道等过几年房子造好了，两位大老爷的脸孔，能让大家瞧瞧怎样更出彩的新戏剧。
老爷们的房子住不完，咯渣子却是要没家住了。我从没见过比咯渣子还要较真刻板的人，可他家的父亲却是个淖赌弄子，闲散糟惯透了，母亲又太能忍让，终究落到个元宵节夜里祖产荡空、只剩一篮鸡蛋和一碗元宵的境地。咯渣子的母亲是孤儿，自小便做了他父亲的填口，而他父亲又相当不讨金家三府的喜爱，一切未来都不是那样好商谈。咯渣子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纵使不再让的母亲生了三头六臂，不再赌的父亲每日上工二十个时辰，金家大发慈悲多给一些族赈，要如过往像个台门家的子弟般供五个娃娃读书，也是绝无可能。咯渣子那样的正直人，决计不会苦待他的小弟与小妹，便是他今日什么也没说，老师也一切没讲，我们大概也知道，他今后将不得不弃了读书这一最受他喜爱的事业了。对此大家也没有别样子的办法，倒是陈三省提醒我们，说可以去问一问云川先生，便是没办法到中学里读书了，至少还能学一些旧先生的学问。明日先生要进城，我拉住咯渣子讲了这件事，咯渣子自然是相当生气，说了一大通他固执拗倒的道理，可是说着说着，泪也止不住地流，流着流着，也就应了我们强作的、也不知前途如何的请了。
阿大今年没有回来，老腰子的美酒又喝浑了。今天的晚饭里，没有能听我讲大老爷和咯渣子事情的人。娘是不听这些闲碎的，娘只记道着让我离家，离家，像阿大一样，走得越高远越好。我只是个小孩，但我也知道，娘并没有意愿让我和曹大大亲近。倒不是娘厌恶曹大大这样谐趣友善又正直的人，也不是与老腰子一般惧怕“下咒活不长的下流人”——外爷的外爷就是舞猖神的好手，人也活了孔老大爷一份半的岁数，只是……
老腰子又找到一份工：和贾七爷外娶四房的小棍儿一并往河西跑贩。似乎是大爷讲了，如果这一份事做得像样，便给老腰子从北鱼垄划出一百六十亩地来重新安家。我们的家总算还好：老腰子再是胡闹，也知道不能动娘的祖宅，再是懒散，也没有被祠堂的老太爷们抛掉。北鱼垄有咯渣子家的祖地，兴许那许给我家的新田里，就有一份，本来是用来喂养咯渣子弟弟妹妹的旧地。
这就是阿大讲的那种“寻常的阴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