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蓬莱仙岛玉树有异，牵连着云牙山开始落起了淅沥小雨，从夜间开始时缓时急就是不曾断过，与姑蜀镇相比，这里全然没有烟火气。
本该是燕啼莺语好春光，怎一来到云牙山境内就下起了雨？狸吾赶得急也不曾带伞，只好躲在凉亭内，等着她赴约。
还是这个亭子，还是下着雨，这番景象倒是熟悉得很，才发觉，自己已经与他们认识这么久了。
山路泥泞，两位姑娘的素鞋裙摆全是飞溅的污泥浊水。一到山脚下，远远就看见坐在亭内兀自发呆的狸吾，不知早来了多久。
白沐雪心中装着事，故而没有对他迫切想见自己的心思有所感触。
她轻声吩咐身旁的白狐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加快了步子往凉亭跑去，由于急切还险些在台阶滑倒，动静引去了狸吾的注意。
狸吾往她的方向走来，头往她身前低下，双目似乎在查看着什么。
从金隐城回来这么久，他时刻都惦记着白沐雪的伤，不是自己确认总归是不放心的。
“你的伤好了么？”
一声轻柔的询问，本可以轻而易举搅动她的心绪，但此刻却得不到她半点反应。
白沐雪没有回应，半垂的眼帘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一点也没有相见时该有的愉悦和激动，这让狸吾突然担心起来，此时他还只往她伤势上猜想。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眉宇微皱，担忧道。
白沐雪笑而不语，但那笑容却勉强得很，狸吾见她如此神情，心中莫名忐忑起来。
她犹豫良久，还是将那两张折了很多次的宣纸递了过去，眼中透着质问，丝毫不肯放过他可能流露出的任何表情。
凉风带着雨珠往亭子里吹，几朵水花打湿了噼啪翻响的纸张，狸吾盯着它们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
他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他不愿面对甚至不敢接过那张纸。
白沐雪见他沉默不语，心已然消沉下去，手中薄薄的纸宛如万斤沉重，让她难以承受，颓然垂落。
“真的是你送来的？”
答案本就呼之欲出，但她心中还是揪着最后一丝渴求，希望狸吾能摇摇头，告诉她，不是他所为。
然而，在斟酌良久之后，白沐雪看见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如此轻微的一个动作，已是牵着她心上传来的痛楚蔓延到每一根指尖。
她将颤动的唇瓣抿得紧紧的，两条乌眉往中心一拧，眼眶立刻就红了，胸口愈合已久的伤此时像是又被人撕开似的，疼得她气断声吞。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们……对吗？”
四目相视，狸吾说不出话来，无措地看着她眼里的质问渐渐变成愤恨。
“枉我这样相信你！”
“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我只是……我……”
白沐雪留着空隙任他解释，可从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由的神情实在让人无比痛心。
她将手中的纸揉作一团，发泄似的扔进雨里，看着薄纸与水墨融成一团，包括那封饱含真切思念的书信，一同被泥水淹没。
“你说不出口，那我就帮你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避开他难过的眼神，剖析着：“你想知道父亲死去的真相，所以追查千面妖和木元从而得知了金隐城，奈何不知入城之法，对吗？”
白沐雪往他脸上看去，见他神情有些慌乱似乎想开口辩解，但她却不给机会又开口道：“后来，你得知我爹爹与金隐城是故交，就想借云牙山的动作混进金隐城，这才给爹爹发了这份密信，是吗？”
空气传来他沉重的呼吸，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
狸吾想伸手触碰她，可她却侧身躲开了，不愿他碰，也不愿看他，只沉声继续道：“只是你没想到我爹爹竟同意我用和亲的方式接近金隐城，或许相较于你要做的事，我在你心里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你默许了，连同我一起利用了……对吗？”
对吗？对也不对。
白沐雪说的全是事实，可狸吾还是觉得她误会了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解释，他心乱如麻。
“别哭……你听我说好么……”
被他这一说，沐雪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水涟涟，她仓皇地背过身去，使劲揉着眼睛，却怎么也不能阻止眼泪流下。
“你别再哭了，我，我告诉你实话便是了。”
他没了办法，只好统统坦白。
一切就如白沐雪猜的那样，他本意想让白郡司插手树孤公失踪之事，借他之力潜入金隐城。
但他万万没想到白沐雪竟也跟了去，甚至还是以和亲的理由接触金隐城。
他慌了阵脚，本想隐在暗处调查，最后因挂心她的安危才改了计划，随她一同进城。
他唯一算错的，就是石朔君和花绫临的目的，自己如何也不能想到，一个小小妖女的血肉竟能养出血莲，更没猜到那二人早就盯上了白沐雪，这才害得她如此。
狸吾确有悔意，应当说十分后悔，他高估了自己，本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好她，却不想竟将她弄丢了，几乎要了她半条性命。
狸吾以为她听完自己的解释能够平息怒气，至少能不再哭。可没想到，她竟恨恨地背过身不再见他，脚边缓缓离去。
他拉住她，声音低到尘埃里：“我从没想过利用你，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就连自己都接不了后面半句话，白沐雪的模样让他手足无措，心底涌出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
“你分明知道千面妖和木元都可能在金隐城，你还是为了自己的目的选择拿我去赌……这还不算利用吗！”
“我没有，我怎么敢拿你去赌，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若你真心爱护我，在得知我要去危机重重的金隐城时就该把你的计划告诉我们了，可你没有，还说什么吃醋，担心，全是骗人的……”
不是骗她的，那都是肺腑之言呀。
狸吾想这么辩解，可他的手抖得厉害，已经颤颤地松开了她的腕，无论如何他确实对不起她，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
姑娘愤恨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个不停，她道得委屈，道得苦楚，她不愿相信这是自己爱慕的人。
她忽然想起石朔君曾经问自己的问题，她想她这会儿明白了。
面对他族的求亲，狸吾都不曾表态，应是从未想过要娶她吧……也是，自己若与金隐城有婚约，他似乎能更好的接近金隐城……
念及此，这巴掌大的脸上已是梨花带雨，那双透着失望的大眼不甘不休流着泪，一颗一颗滑下泪珠几乎要烫伤他的心。
狸吾伸手触她脸颊，想要为她拭泪，可她却将脸避开，已经无心再问他更多，心里已然将自己的猜想定了性。
“我待你如此，你怎么舍得如此还我……”
她埋头低语，怨声怨气皆是苦涩，轻轻一笑便能挤出眼眶满载的晶莹。
应是男子本就如此，从来不会因一个姑娘而耽误宏图权势，她或许从未看清过狸吾对她的感情，不过如此。
亭外雨声愈大，很好的填充了彼此无言的破镜。
他提起勇气，轻轻扯弄她的衣袖。然，她纹丝不动，不曾回头。
“对不起……”他不敢再去碰她，伫立一旁。
白沐雪顿了片刻，像是累极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悠远绵长的一声释然。
狸吾有些害怕，他感受到她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她应是不会再理他了。
这声叹息似要放过自己，不再需要这份在她看来充满算计的感情了。
白沐雪眸光抑泪回头看他，只轻轻道了一句“再见”头也不回背身离去。
“别走，你，你要去哪里……”他跑上前去，紧紧攥住她的手，不敢松开，仿佛只要自己松手就再也留不住她了。
就这样，他挣扎地想要抓住她，可她抽抽泣泣徒留一抹背影，再不愿回头看他了。
她开口，枯哑失望：“回家，山外的世界太繁杂，山外的人……居心叵测，我就不该遇见你。”
“居心叵测……”狸吾满怀祈求的眼眸顷刻间黯淡了。
﹉
天色转暗，他不知道自己在亭子里呆了多久，只知道回过神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周围已是星月流泻，虫鸣不绝。
她，走了很久了。
这一刻，他觉得浮海红尘唯独他孤单一人，被世间抛弃的他连唯一爱他关心他的小姑娘，也没守住，就这样离开了。
是他的错，怪不得任何人。
他没有护好她，自己便是活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