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帝王
朔狩三年秋,常安城,八月初十,辰时三刻。
龙椅上,坐着整个离铭帝国最尊贵的皇帝,此时的皇帝面若寒霜,锐利的眼神扫过站在殿内的群臣,开口道:“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殿内掉针可闻。
那九五之尊的皇帝摆摆手,一旁的太监弯腰领了旨意,尖声道:“皇上口谕,拿下兵部侍郎郭允、户部员外郎宋笠。”
此旨一下,殿内瞬间嗡嗡乱做一团,宋笠更是两眼发直,颓然坐在地上。
“呸!扶不上墙的狗东西。”郭允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转身道,“臣何罪之有,皇上为何拿了臣?”
太监继续道:“皇上口谕,兵部侍郎郭允私通匈奴,诛三族。”
郭允仰天长笑:“哈哈哈,老夫随先帝出生入死,是你想杀就能杀的?老夫有先帝所赠免死铁券!”
年轻皇帝站起身来,淡然问道:“谋反罪也可免死?你回家后仔细看看铁券再说。”
郭允愣了一下,挣扎着嘶吼道:“你敢拿我,不怕你……”
年轻皇帝淡然道:“持戟金吾卫何在?”
殿门外响起洪钟应答。
年轻皇帝大喝道:“拿了他!”
金吾卫上殿后,扒下郭允的朝服,将其按倒在地,太监顺势摘下乌纱。
年轻皇帝凑到一袭素衣的郭允耳边,沉声道:“怕谁?七叔啊,我还真不怕娘亲说啥,更何况,娘亲昨晚就知道了,娘亲说爹的十个结义兄弟里,就你最不老实,若不是你太过骄狂,评你的战功,怎么也该捞个侯爷的。爹位登九五之后,也曾劝你多读书,不想你还是这般不听劝。老话说的好,听人劝,吃饱饭,七叔啊,下辈子要多听人劝呐。”
肃清殿内,年轻皇帝摆摆手,殿外金吾卫随及抬进来一口箱子,打开箱子后,里面满是奏折。年轻皇帝道:“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依然和匈奴有书信往来,甚至还有人建议匈奴,说什么新帝登基、朝堂未稳,正是拿下西北河西廊道的好时候。”
年轻皇帝从袖筒中掏出一根火折子,随手扔进了箱子中,继续道:“户部员外郎宋笠,隆业九年新科榜眼,先帝钦赐龙台砚,参与编纂了《文库大典》,功劳不小了吧?可是为何要勾结匈奴?因为白花花的银子!匈奴以开边境盐铁茶马贸易为由,让宋笠大开三城十七寨集市,短短三年,北地边境赋税就达到了八千多万两!朕高兴吗?不高兴,因为这八千多万两银子,买的是我北地十余万百姓的命!”
年轻皇帝看着燃烧起来的木箱,继续道:“这些折子呢,朕一封没看,也不想看,求个眼不见心不烦。按理说,食君禄,分君忧,你们当中有些人拿着俸禄,按说不该吃里扒外,更何况你们都是读书人,应该晓得天地君亲师的道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诸位爱卿都是拖家带口的,更何况逢年过节的。至于你们的手怎么伸出去,再怎么拉回来,朕不管,也不想管,可是,你们若是以为朕年轻、好欺负,那刑部大牢就该扩建了。”
年轻皇帝坐在龙椅上,继续道:“诸位爱卿若是能够好好为离铭王朝谋划,少不得给你们加官进爵、拜将封侯,但是,谁若还是跟匈奴勾搭不清,别怪朕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晒晒太阳!”
年轻皇帝走后,朝会就此结束,然而,从太安殿到午门这段路的“小朝会”才刚刚开始。三省六部的官员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声若飞蚊的嘀咕着今日早朝的变故。
年轻皇帝赵靖栩对于“小朝会”也有所耳闻,不过,他既不会充耳不闻,也不会放任不管,在一定程度上算是默许了臣子们的“交流”。毕竟,在离铭王朝,只要他想知道,羽林郎都会给他呈上来一份足够详尽的奏折。
回到御书房坐下,赵靖栩眼前浮现出父皇挑灯批阅奏章的情形,父皇在位三十一年,励精图治,百姓富足,军备强大,国力蒸蒸日上,谥号一个“文”字,一群老酸儒商议了长达一个月,竟然还做不了决定,每次都拿“不合礼”来搪塞!若不是黑衣毒相最后拍板决定,恐怕父皇的谥号还不能敲定。
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赵靖栩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埋头批阅,良久,赵靖栩揉揉酸胀的眼睛,抬头发现一身黑色袈裟的杨广孝就站在一旁,赵靖栩起身,绕过御案,拱手执拜师礼:“师父。”
杨广孝单手执佛礼,赞道:“帝王心术,无外乎法、术、势,皇上今日朝堂上的表现,达到了我的预期,甚至比我的预期还好。”
“师父,您教的好。”
“好?那宗人府大牢中……”杨广孝反问道。
“二叔是父皇的亲弟弟,更何况他手握五万辽东精锐铁骑,全国的武将,有三分之一是跟着他打了几十年仗的,不少武将还是他的门生故吏,你让我如何下手?”
“哦?”杨广孝挑眉道。
赵靖栩叹口气说道:“他毕竟是我的亲二叔,我若动他,朝廷内外的压力会很大的。”
“压力?我看你是怕背负杀戮宗亲的骂名吧?我就好奇了,最是无情帝王家,是要出一个儒家称颂的‘圣人’了吗?可笑!”杨广孝冷哼道。
“先皇在世时,尚能压着汉王爷,你呢?你有几成的把握保证汉王爷不反?汉王爷不敢反,也不会反,但是,他手底下的那些文臣武将可不这么想,你真以为他手底下没有能人相助?他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别忘了,高祖皇帝是靠什么得到天下的。”杨广孝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赵靖栩强行按压下内心的波澜,沉声道:“师父说的对。”
杨广孝低诵一声“阿弥陀佛”,在屏风后隐去了身形。
赵靖栩道紧握的拳头缓缓张开:“李貂寺,朕要去宗人府大牢,你去准备一下。”
门外,一声阴气十足的回答:“诺。”
来到宗人府大牢门口,赵靖栩再次深呼吸,希冀着能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可是,他试过几次还是不行。
身旁的李貂寺将手缓缓贴于皇帝背后一寸之处,轻声道:“陛下可试试武当山的呼吸吐纳法门,奴才会保着陛下不出岔子。”
赵靖栩点点头,周身小天地在李貂寺的引动下缓缓流淌,终于稳定了心神,赵靖栩抬脚走进了牢门。李貂寺紧随而入。
来到大牢最深处的天字牢房,赵靖栩看到了一身囚衣的汉王爷,转身说道:“把东西拿上来。”
狱卒打开牢门,将早已准备妥当的十斤酱牛肉、两坛烧刀子摆在木桌上,放好了席垫,便退到一旁肃然而立。
赵靖栩看看席垫,摆了摆手,李貂寺撤去席垫后站在牢门外,赵靖栩席地而坐。
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叔侄二人,隔着简陋的木桌相对而坐,两两无言。
身为叔叔的赵毅诚,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汉王爷,又是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的阶下囚。
赵毅诚伸手撕下一块酱牛肉,大口咀嚼完,接着掀开泥封,灌了一口烧刀子,开口道:“当年我跟着你爷爷出征塞北,老爷子扣扣搜搜的,只有打了大胜仗的时候才能
吃一口酱牛肉,于是我就陪老爷子把草原诸部落打了个遍。你猜为啥?”
赵靖栩摇摇头。
“还能为啥?为了能吃酱牛肉呗,哈哈哈。”赵毅诚往嘴里丢了一块酱牛肉,继续道,“再后来呢,你爹跟我说,打了这么多年仗,天下太平了,是替哥哥守着边关,还是回来享清福,哥哥都给你准备好酱牛肉和烧刀子。”
“我就说,哥哎,北边打完了,南边还闹腾着呢,我这把刀还拎得动,我就多给你打点地盘,省的你我下去了没脸见老爷子。你爹当时拍着我的背说,老二啊,走,哥带你去吃酱牛肉,必须得是老黄牛的。”
“一听这个,哎呦喂,我这个高兴啊,一口气吃了十斤黄牛酱肉,还啃了一个大牛头,等你爹掏钱的时候,把他心疼的呦……瞧他那扣扣搜搜的模样,我就笑的可开心了。我一边剔牙一边说,行啦,一天天扣扣搜搜的,我给你在南边多打下来十个州还不行?这下轮到你爹乐了。”
赵靖栩看着二叔的捧腹大笑的模样,沉声道:“二叔,我……”
汉王爷赵毅诚连忙挥手:“哎哎哎,可别,使不得呦,你现在可是九五之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叫我一个阶下囚二叔,太掉份子了。”
吃完酱牛肉,汉王爷一把拉住赵靖栩的衣领,右脚抵住赵靖栩的小腿肚子,顺势一把按下去,将赵靖栩掀翻在地。而后拿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大笑道:“痛快啊,没想到在这地方还能吃到塞北的酱牛肉,喝上烧刀子,哈哈哈,痛快。”
看着站起身后脸色铁青的赵靖栩,汉王爷笑道:“大侄子,那把椅子你可得坐稳喽,你二叔我可看着呢,放心吧,二叔下去了,若是你爷爷和你爹问起,我就说仗打完了。我的那些部下,也都活得好好的,享清福呢。臭小子,滚蛋,二叔吃饱喝足要睡觉了。”
赵靖栩在汉王爷赵毅诚的笑骂声中,神色黯然却又仿佛卸下了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缓缓走出大牢。
三日后,赵毅诚走出了宗人府大牢,回到了京城中的汉王府,大宴宾客,十日后,汉王爷赵毅诚死于府内,宗人府、大理寺、刑部呈上来折子:汉王爷背上发疮,不治而亡。太医验明正身,病灶是断在背上的铁痢疾引发暗疾。
赵靖栩喃喃道:“二叔,我会善待他们的。”
三年后,南征回来的汉王爷旧部,得到前所未有的礼遇——皇帝在皇城外五里亲自接见,并在武安殿设宴犒劳诸将,之后大赏有功之将,年轻稳重的原地官升两级,继续镇守南疆地域,能征善战的进入兵部,年老的加官进爵、赏赐宅邸,留京享福。帝王心术愈发熟稔的皇帝的一系列手段,让朝堂众臣乱花了眼,唯有叩谢天恩,高呼“皇恩浩荡”!
那一日,早朝结束后,赵靖栩回到御书房,赫然看见一本黑色封泥的密信摆在御案上,侍奉赵靖栩多年的李貂寺赶忙屏退四周,而后,关上御门,静候在门外。
赵靖栩坐在团龙靠椅上,缓缓用刀拆开那封黑色封泥的密信,上书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玩术弄权。忽地顿开金枷,一步扯断玉环。今朝忽闻瓮鼓声,方知我是我。
赵靖栩自认论帝王修心,自己足够了,但是,看完这封密信后,赵靖栩久久不能平复心情,良久,赵靖栩沙哑着喊道:“李貂寺。”
门外立刻应答:“奴才在。”
“朕……要去鸡鸣寺,不可声张。”
身为内廷二十四宦官之首的李貂寺应了一声“诺”,便推门而入,将团龙靠椅背在身后,赵靖栩只觉得耳边呼啸成风,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鸡鸣寺。
赵靖栩透过大门,看到了面朝佛祖而坐的杨广孝,修习吐纳功夫多年的他早已能够自行调理,待呼吸平稳后,赵靖栩迈步进入了大雄宝殿。
杨广孝睁开眼睛,朝皇帝点点头,又指了指一旁的蒲团,赵靖栩便安然落座。
赵靖栩看着骨瘦如柴的师父,叹口气,还没开口,就见杨广孝微笑着摇头打断了他,断断续续的说道:“你……能来,师父就……很欣慰了。”
赵靖栩慢慢起身,恭敬的俯身作揖,极其郑重的向师父行弟子礼:“送师傅。”
杨广孝低点点头,双手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后,再无动静。
赵靖栩慢慢向自己的师父说着自己的事:
“待我权倾天下,许你封侯拜将。呵呵,一起征战四方的兄弟又如何,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觊觎这个龙椅。”
“待我富贵荣华,许你耳边私话。呵呵,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怜自己最爱的玲贵妃,不该让弟弟插手禁军,外戚当权并非好事,枕边风吹的多了,终究会燃起熊熊烈
火。”
“待我百年之后,许你坐拥盛世。呵呵,储君太子又能如何,老子不死,儿子就迫不及待想坐上来了,你就那么着急吗?朕给你的,才是你的,你别抢,更抢不来。”
“世人皆看到皇帝的权倾天下,却没有人注意过他们的孤独,更没有注意过他们的成长之路,是由无数尸骨堆砌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皇帝的宝座下,得有多少白骨啊。”
“师父,我现在明白,前朝那些皇帝为什么都愿意自称孤家寡人了,因为天下万家各有难,最是无情帝王家啊。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夫君、好父皇,但是,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帝吧。”
赵靖栩缓缓走出大雄宝殿。一代黑衣毒相就此圆寂。
原本弱小的帝国,在皇帝赵靖栩的驾驭下,不仅走上了正轨,更是创造了被后世史官大书特书的“贞元盛世”——百姓仓禀足而知礼节,铜钱穿绳断而不拾,文臣以“生入阁、死谥正”为追求,武将以“封武安、拜冠侯”为目标,皇帝赵靖栩成为当之无愧的“天圣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