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发芽了,玉米发芽了,外祖父开始到处找地方种南瓜,苦瓜,黄瓜,丝瓜,瓠子,木耳菜,韭菜……
这些蔬菜只要搭个棚架,隔三差五浇些粪水,都能很好很快地长起来,它们会开很多很多的花,结出一季一季的瓜。
然后成为一日三餐里,难得的菜肴。
小沉檀就跟随着这些瓜菜一起,渐渐大了。
插秧时节到了,玉米也要分着种地里去。
外祖父一人辗转田里地里。
把薄膜拆掉,还完好的就留着,也不用洗,明年继续拿来盖着。
竹片都拔走,拿回家烧洗澡水去。
准备几个箢篼,把秧苗两株三株分拣出来,攒成一把就用稗草捆起来放箢篼里,外祖父拼着一身力气,每天要插几十箢篼的秧苗。
种谷都是在一个田里的,别的田,早就放好水整好黑泥,就等着秧苗入田。
没有如今的防水衣防水靴,那会外祖父都是挽着裤腿下田。
他每日下田回家,屁股上总免不了积老厚一层泥。
有时饿得急,裤子来不及换就吃饭,坐过的板凳上,全是黄土。
吴放龙见了,小孩子心性,每次都大喊:“爸拉凳子上了……”
外祖父笑着调侃,说:“我是在烙饼呢,不信你吃一口!”
他也无奈,在田里又要插秧,还要分心防蚂蟥,哪里还顾得上裤子。
如果你在田里,感觉有什么往毛孔里、腿肉里钻,别犹豫,赶紧上岸。
多半是附上蚂蟥了。
这玩意儿离不得水,能旱死,但如果已经钻一半到腿里,尽量不要硬拔,拽断了,半截仍在里边。
要是全钻进去了……能当机立断下狠手的,看见哪里鼓起来,就用镰刀把那处肉剜掉,否则,神仙也难救。
许是上天见外祖父已经这样艰难,不忍再降下灾难。
在外祖父身边那些日子,小沉檀倒是从没见过有蚂蟥爬上祖父的腿。
左手攥着一把秧苗,下得水去,从田头开始,右手分出秧苗来,往水底下泥里栽进去。
不需尺子量,从少年时期开始种田的外祖父拥有十分丰厚的经验,隔多远插秧苗,一排能插多少株,简直是刻进骨子里。
他甚至能一边插秧,一边判断哪株苗子能长得好,哪些长不起来。
若是觉得长不起来,他也不会不种。
对于农人来说,这些秧苗,就好比是他们的小孩子。
可能有的生来骨骼壮实,有的先天弱些。
但也甚少听闻,有哪家父母看孩子体弱,一出生就给溺死的。
当父母的,总是期盼着万一。
万一精心照料,孩子也茁壮成长了呢?
万一它自己努力,也出类拔萃了呢?
总之,他绝不会在一开始就放弃。
人都要死的,但人活着的意义,并非为了死那一段。
而是死前的全部。
秧苗整整齐齐,一行一行,就像书上说那样,这是农人写在地里的田园诗。
但凡有风吹过,它们都会整整齐齐点头,像是在同农人致敬。
从田里地里赚到的钱着实不多。
玉米一块钱一斤,稻谷三块钱一斤。
外祖父一年累到死,减去成本,也就几千块钱。
这对普通人家来说,应该是完全够支出的。
但在外祖父家,这点钱,远远不够。
吴放龙读书的学费,外祖母每天的药钱,小沉檀的生活费……
外祖父又把目光投向了猪肉。
他买来九条小猪崽,向别人家买去年陈的玉米,红薯,磨了粉,和着谷糠(也就是稻谷壳),有空的时候也割几背篓猪草回来喂。
那时外祖父还没有经验,不知道猪饲料能叫猪长得肥肥胖胖,他纯靠自己一双手,把九头猪崽喂成了两百来斤的大肥猪。
外祖父的新家没有建厕所,也没有洗澡间,那会儿子村里的茅厕都建在一起,主要功能是养猪和堆肥,茅厕只是附带功能,各家的,互相用木板隔开。
木板间缝隙是很大的,且茅厕也没有门,只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所以小沉檀很小时候,上厕所就提心吊胆,又担心外边有人看见,又担心那群巨物冲出来,胖猪猪们一直在猪栏里哼哼唧唧,把猪拱嘴从栅栏缝里伸出来,往外边猛嗅。
“啊——”小沉檀吓得尖叫,生怕猪栏拦不住猪。
“拉好了没有啊?是不是掉坑里了?”吴放龙在门口问她。
茅厕都是给大人建的,两块石头中夹缝极大,对小沉檀来说,那可比天堑,她只能侧着身子在一边石头上蹲下入厕。
因着村上发生过小孩掉茅厕里淹死的事故,所以吴放龙一般都在外边等着。
就算掉下去,捞也来得及。
吴放龙是这么想的。
那些肥猪嘴边还带着残留的谷糠,一口白牙张着,看着小沉檀,眼里带着浑浊的光。
听说猪是杂食动物,也吃人肉的。
这个听说,让小沉檀害怕得做了许多年的噩梦。
长大以后,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猪可以食人。
但她想想,人是吃猪肉的,那么被吃,也是自然的。
于是她就释怀了。
且很多事情,都找到了答案。
六月,水稻要抽穗,缺水喝。
这时得夜里起来放水,每块田得把水放到一定高度。深了不行,会淹路,漫到人家田里;浅了也不行,不够稻谷吃,到时结的谷穗干瘪瘪的,没有好收成。
外祖父一个人看十几块田,那几年的六月,夜里总能看见一个孤寂萧索的身影,打着手电,在田埂上走来走去。
挖开田埂放水,看看别人家水深高矮,又看看自己田里稻谷长势。
偶尔逮到绿皮螳螂,抓到知了猴,他总是装进荷包里,带回去给家里两个小孩子嘻玩。
什么不务正业,玩游戏没出息的话,外祖父是不讲的,也不去理会。
在外祖父眼里,小孩子就是要玩的。
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才是小孩子应该做的事情。
至于玩物丧志,去他妈的。
外祖父心里这样想,谁幼时不玩物,谁长大丧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