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小路曲曲折折,院房古朴,楼墙肃穆,所行之处几株百年老树缀着点点新绿,另有四五来株玉兰、红桃也竞相开着,春风暖阳扑面,这二月春光是宜人的。惠明在前边行着,脚下虽从未停歇,却也不急不缓,似在顾着身后之人的步子。出了几道廊门,过了几道曲径,大雄宝殿赫然于眼前。
与后院僻静幽清不同,前院游人众多,熙熙攘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热闹无比。江云辞待要与那和尚道谢,江夫人带着一领随从侍仆款款过来,“云儿,可算找着你了!阿娘叫你随处逛逛,你怎么就与春儿走丢了?这大半时辰你去了哪里?真叫阿娘好找!”
江夫人边说边围着江云辞上下打量,“今日人多,你可曾遇险?可曾伤着?快让阿娘瞧瞧!”看了几圈没看出什么异样,江夫人这才放下心,就要抱着江云辞好好安抚一番,“哎哟我的心肝儿,没出意外就好没出意外就好……”
年芳三八了却还被阿娘抱在怀里当个小孩儿,况且惠明还在一旁看着,江云辞觉着难堪,忙挣了出来,道:“阿娘,云儿无事,不过在后院迷了途,好在遇上这位师父,将云儿带了出来。”
听了这话,江夫人才看见立在一旁的惠明,见他乃是观音殿里江云辞玩笑时所指的那位如意郎君,不由神色凛了一凛,跨前一步将江云辞掩在了身后,“既是如此,民妇替小女谢过师父。小女性情顽劣,误入禅院乃无心之失,还烦请师父切勿怪罪外传。”
江云辞乃未曾婚嫁的大家闺秀,大半时辰不见踪影已是不妥,被找到时却是与一年轻僧人从后院出来,此事若被传了出去,免不了要惹起风言风语。事关姑娘名声清白,惠明自然明白,他也不愿多留,嘴里只说道:“无碍,若无他事贫僧这且告辞。”转身便缓缓离去了。
江云辞看他背影,突而想起未曾请教他法名,待要开口请教,江夫人反握了她手,众人直往外走去。“阿娘,我还未请教师父姓名呢!”江云辞不甘道。
江夫人严声道:“他与你不过区区带路之恩,如此小事不足挂齿,无需知他姓名。”江夫人也是从女儿的年纪过来的,江云辞的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她。
“他将云儿从迷途中带出来,便是云儿的恩人。阿娘也曾教导云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云儿理应知道他法名,日后相见也好报答。”阿娘抓她手抓得太紧,她的手竟有些疼,好不容易方挣脱了。
“你与他只有这一面之缘,日后难再相见,况且你一姑娘家理应避嫌才是,怎么还上赶着要问人家姓名?”江夫人有些恼了,一边示意一众随仆跟紧些,一边又与江云辞说道:“一点芝麻小事你便如此记挂,若真如此,家里那么多下人仆役,哪个没对你有恩?真要报恩你如何报得完?”
江云辞哑口无言,这会子又正好出了山门瞧见了自家马车,便气呼呼地先进去了。正坐下,却听得阿娘在外面斥责春儿,“让你将姑娘看紧些,却都做什么去了?云儿若有个好歹,你这条贱命值几钱来抵还?今日暂且放过你,再有下次,我定禀报老爷将你卖了出去!”阿娘头一回这样重责春儿,看来是真恼火了,“还有你们,今日之事切勿在背后嚼舌根,若教我发现谁嘴里不干不净的,我饶不了他!”一众随仆诺诺称是,江夫人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帐帷里,江云辞正拿着那枝海棠花想着什么,见江夫人进来了忙忙藏进了袖里,所幸江夫人并未瞧见,否则少不了又是训斥。
汴梁城的春天,清早上还是有些凉的。佳节已过,街巷上没什么行人,显得冷冷清清的,偶有卖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嚎亮的嗓音响得透彻。春儿立在后院角门边上,等那卖糕的老李头来了,拿十个铜板换了五块应时节的海棠酥,这酥由面粉和了猪油包入豆沙、枣泥或莲蓉入热油锅炸成,造型美观大方,外酥内甜,松软滋润,是江云辞十分爱吃的。
买了酥,春儿返回院里。相教于外边的冷清,江家院里却繁忙了许多,洒水扫地的、修枝剪花的、浣衣烹饭的……十来个下人各司其职,虽繁忙,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后院西厢房,跟往日一样,江云辞醒来先趴在窗台上看庭院里的景,窗外一株白樱花将将开花,花如积雪,一簇堆着一簇,层层叠叠,树下几丛蕙兰正开着浅黄绿色的花朵,散着淡淡的悠香,一旁的早春月季也孕育了花苞,不日就要开了……
春儿买了糕饼回来,见江云辞已起了,便忙忙又从水房打了热水来服侍江云辞梳洗。看见桌上一卷书旁放着一枝蔫儿了的海棠花,正准备拾去丢了,江云辞正好看见,想起是昨日在相国寺里遇见的一位和尚送的,由此又勾起昨日种种,便要了过去。春儿给了她,随后拿了檀木梳,一边梳着江云辞细长的墨发,一边说道,“这花已不再鲜艳喜人,姑娘怎么不把它丢了?”
江云辞把玩着花枝,不知怎的,她看见这花,脑海竟然会浮现出那一抹灰蓝色的身影,回想起来,那身影给她的感觉就如同这枝海棠花一样脆弱和孤寂,她舍不得就此丢掉。
“这花未能在树上绽放结果,就被狂风吹落在地,如此凋谢飘零,你不觉得令人十分惋惜么?”江云辞轻声回道,眉目间充满了怜悯。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多愁善感倒是少见。”春儿看那海棠花就是枯败了的海棠花,没有什么可教人惋惜的,她知道江云辞平日里也是惜花之人,但像今日这般伤怀的却从未见过,“往日咱们这院子多少春花落英,也没见姑娘放在心上呢。”
“那不一样,咱们这院子的花花草草,你们看护得紧照顾得勤,日日肥水不断,风来了挡风、雨来了遮雨,一点烈日也晒不得。”江云辞说道,“而这外面长着的花,没得个悉心的照看,任由那风欺雪压,有的甚而未能完成花开花谢的使命,无端端遭风吹折,零落在野,恰似那红颜薄命,红绡香断。”
“姑娘真是,一枝落花也能教你想到这薄命红颜上来。”春儿掩着嘴偷偷笑了一下,“人都说只有陷入情爱的女子才会伤花悲春、多愁善感,莫不是姑娘偷偷有了心上人没教春儿知道的?”
闻言,江云辞俏脸绯红,转身轻轻打了春儿一下,“死丫头,谁叫你胡说八道了!”
春儿瞧她又羞又恼,仍是揶揄道,“咦?我自是胡说八道的,只是姑娘你为什么脸红了?”
“还敢笑话,我若有心上人,你会有不知道的?”江云辞向春儿啐了一口,拿了书卷在桌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也是,我日日跟着姑娘,若真有什么哪有我不知晓的。”春儿替江云辞挽了发髻,缀上发钗步摇,瞥眼瞧见江云辞手上那书,便又说道,“姑娘还是少看这些闲书罢,免得生了别样的心思教老爷夫人知道了给姑娘好骂。”
“这可不是什么闲书,”江云辞说道,“此乃南朝大家徐陵所编《玉台新咏》,书中多收录历朝女子于情爱婚姻之真谛,或哀怨愁苦、或娇憨可爱……各文各篇,无不情感真挚动人,只是世人对它总有误解,怪其尽收男女闺情,概以淫艳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