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吾、玄语二人见着了剑灵,询问了事情原委,便暗道不好,白易欢定然是凶多吉少,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将淳于昭诓骗到连听都未曾听过的休灵山去。
为了稳住淳于昭,二人只得佯装做事,说那白易欢定然是因阻挠了你报仇,恐你生气,又无颜面对,便寻了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躲了起来,等你消了气,去寻他。又兴许白易欢点子多,煞费苦心的在山上给你备了惊喜,等你前去。淳于昭半信半疑,但又觉他那一剑,并未刺中要害,以白易欢的武功底子,应不至于要了性命,便只得踌躇着整理了行囊,向休灵山方向,缓步而去。
淳于昭前脚刚走,修吾、玄语二人便连夜赶赴緸山,去寻白易欢。怎奈二人无论如何快马加鞭,再至緸山时,白易欢也已悄然离去,不见踪迹。修吾深觉此事蹊跷,淳于昭定然是不知自己剑上有毒的,那毒从何来?若是找到下毒之人,那岂不就能找到解药!
揳钩山女通晓世间万事,在玄语、修吾二人百般询问下,只道:“此药无解,即便是下毒之人,手中也无解药。”
玄语问道:“那你可能算出下毒是何人?”
揳钩山女那对蓝色水晶般的眸子竟然湿润起来,看向远方,凄楚万分。“你可知,世上有命数二字?命数,便是你定要过的坎儿、定要受的劫。”
山女双眸一垂,话锋一转,“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言罢,转身而去。
玄语疑惑地看向修吾:“《道德经》?何意?”
修吾也只是摇摇头。
不过二人仍不死心,分头而行,玄语去寻白易欢下落,修吾去白府彻查白易欢中毒一事。
而此时的白易欢,在一家名唤益斋客栈的房中醒来。
窗外黄莺鸣啼,昨日一场夜雨,阵阵青草芳香伴着清风穿过窗棂,扑面而来。他曾住在这家店,躺在这张床,坐在这把椅。只是,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恍惚间,似又回到了那日,他与淳于昭初见的那日。
他只是这众多刺客中的一个,扮装成书生的他眉宇间仍旧脱不掉习武之人的英气,扶起自己时手掌轻触,他虎口处剑鞘的磨痕、修长的手臂、身上幽兰的清香。
他想尽了招数戏耍他,而他却仍旧真诚、温婉、细心,甚至在撕开面纱的前一刻都未曾疑过自己。
他想见他,想见他……只要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气息,便好。
然而当白易欢瞥见铜镜中的自己,竟以为是他人,走进再瞧,却实是自己!
那镜中人,已如知天命的五十老叟,面色泛黄,如树皮般枯槁,双目深陷,皱纹悄然布满面颈,青丝也已斑驳花白。再瞧双手,竟是青筋凸起,褶皱干瘪。
白易欢一把将铜镜甩开,抽泣不止。原来死亡已离得如此之近,原来一个人静静地死去是如此的孤独、恐怖。
白易欢拿起手边的酒囊,猛灌起来,不由叹道:“先前总说大丈夫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如今真要死了,竟是这般软弱……”
白易欢忽得想起那日淳于昭在耳畔所言,“有我在,你便可以弱。”
一想到他,他似不那么怕了,心中也不那么苦了。
“吾阳……吾一生,唯一的光。”
白易欢寻了这客栈最气派的雅室,叫人焚了那日的香,烫了那日的酒,坐在那日的八仙桌旁,抚摸着身侧的棉垫,究竟哪个是当日吾阳取来的?似乎哪一个都残留着吾阳的手温,似乎哪里都残存着吾阳的气息。
这是他与淳于昭初识之地,他要将与他所到之处都寻一遍,都走一遭。
白易欢打开锦盒,还有五日,他还可以再想他五日。
他去了客栈外的后山,就在此处,他得意忘形之际,淳于昭口撕面纱,白易欢原形尽现。就在此处,他许他心之所向,许他不再身不由己。
他去了仓公派,如今已大门紧闭,门庭冷落。就在此处,他为他深夜送药,他抱他杀出重围,他助他解脱愚孝枷锁。
他又去了仙栖庵的后山,去了他们曾住过的小院,院门已满是灰尘,轻推院门,两株蔷薇树虽已过花期,却长得枝繁叶茂,相隔不远的两株竟似拉起手来,枝叶纠缠一处,不辨彼此。挖出的小池已干涸,院中荒草丛生,挂在高处的鱼灯,也被风吹雨淋蚀得破败不堪。
推开房门,那粉嫩的椒墙、那霓裳幔帐的床榻、那门后的铜镜、桌边的交椅。
白易欢刚要踏进房门,忽觉胸中一热,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天旋地转,一跤跌在榻上。白易欢大口喘息着,掏出怀中的锦盒,颤抖的手将盒中的药丸撒了一榻,不容分辩,用尽全力,如抓住救命稻草,捏起一颗放入口中。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
朦胧中,耳畔响起低语之声。
“既然已经在你腕上,便锁住了你的魂,若不是你要将魂让我勾走?”
“莫要开这种玩笑。”
那日他为他上药,正午的暖阳,照在两人身上,他痴痴地看着自己。
白易欢的嘴角微微上翘,只要他一想到他,他身体的痛、心中的苦、对死亡的怕,便都被那光,照得温暖一片。他已时日无多,他已面容枯槁,他已步履蹒跚,他已举步维艰。
他寻了根拐杖,他要去緸山,去那潭墨池。若是死,他只想死在那日的悬崖上。他怕水,他怕大䲃,但他的吾阳曾在那里说他可以软弱。
他曾看着他的双眸,“以后不会了,我护你,你便可以弱。”
浸过水的白易欢双腿发软,在即将上崖之际,一个踩空,坠了下去。
白易欢惊唤道:“吾阳!”
话音未落,一只手便将他拉住。
“易欢,我在!”
白易欢仰头望着崖上的淳于昭,明月如钩,映得淳于昭眸如清泉。
白易欢千辛万苦地爬到緸山上,悬崖就在近前,他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他靠在一颗歪松下,蜷缩着身子,看着天边夕阳,不知自己还能否撑到看它落下。山中清冷,微风拂过,颇具凉意。他佝偻着身子,与一个即将故去的老叟无异。
白易欢缓缓闭上双目,等着那黑夜和死亡一同降临。
“白易欢?”
白易欢被这一声唤回了现实。